老村长家就在村头的大榕树下。

  上百年的大榕树垂下许多枝桠根茎, 上面三三两两挂了些红布条。

  天气很好,微风不燥,红布条随风飘荡, 十分喜庆。

  大榕树下, 许多村里闲来无事的老人围坐在一起, 有的捧着针线筐,有的择着野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玄野带着江雀子路过他们,敲响了村长破旧的木头院门。

  院门本是大敞的, 里面许多村民熙熙攘攘。

  玄野一敲, 里面立马有妇人应声:“自个儿进来排队登记啊, 没空招呼你们, 都等等!”

  江雀子忙仰头看向玄野。

  玄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牵着他走进院子里, 排在人群后面。

  很快,他们后面又跟着排上了许多来捐钱办大暑节的村里人。

  那些汉子试图和玄野搭话, 明里暗里打听玄野哪里争来的银钱, 怎么起了那么大那么豪华一间房子。

  玄野活了这么多年,打太极也不是不会, 只是懒得,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 他唇角勾着礼貌疏离的微笑,将那群没什么见识的村民唬得底裤儿都没剩。

  险些把他们家底儿都翻出来。

  李小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 小声跟江雀子搭话道:“你家郎君, 可真是厉害……”

  江雀子羞赧的笑笑,手下意识攥紧了玄野的两根手指。

  玄野立马停了话, 弯下腰垂眸看他:“怎么了乖乖?”

  江雀子摇摇头。

  玄野捏捏他的手,又直起腰,漫不经心应付那些上前来搭话的汉子。

  李小花看着有些羡慕了,道:“玄家夫郎,你这命可真是好,你郎君看着便不错,你瞧瞧你现在,再瞧瞧你以前……”

  玄野正说着话,闻言一顿,蹙眉看向李小花,道:“我家小孩儿有名有姓,不必唤作玄家夫郎。”

  江雀子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他的夫郎,玄野不希望别人将他看作是自己的附庸。

  江雀子不太明白这个,茫然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李小花也不懂玄野的用意,倒是爽快的改了口,道:“雀子,我比你年长些,便直唤你名儿了,你家大暑节打算捐多少啊?”

  江雀子还是第一次做主捐钱,往年江福有作为一家之主去捐,一大家子人,只一人捐一文钱,说出去村里人都笑话。

  江雀子不想让村里人笑话玄野,来的路上抓耳挠腮,问玄野一人捐五文钱可不可以,结果玄野打趣他,说他是小气包。

  这下,他是真不知道该捐多少了。

  江雀子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缺钱。

  起房子时,玄野给他的工钱,他一直攒着没用,后来玄野说给他零花钱,他不肯要,可玄野还是把一大堆碎银子给他了,全装在木箱子里。

  江雀子想了想,光是他自己的小私库,就已经有将近十两银子的巨款。

  这还不算他们那一箱子日常家用的碎银子……

  真要多捐些,也不是不可以。

  可若是太过出头,又恐怕被贼人惦记上。

  江雀子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犹豫的问李小花:“那,那你们家打算捐多少呀?”

  每家每户捐多少钱,负责记账的村长都是要公示出来给大家伙看见的。

  李小花也不藏着掖着,爽快道:“我们家人多,包括分了家的兄弟姐妹,总共捐一吊钱,算下来,一人捐三文钱吧。”

  “三文钱……”

  江雀子连忙拽了拽玄野的衣摆,仰头看他道:“哥哥,三文钱。”

  “嗯?”

  玄野愣了愣,失笑道:“好,我们也捐三文钱。”

  “……我跟你说,江哥儿。”

  李小花也是好心,往四周看了看,凑近他小声道:“你家就你跟你郎君两口人,要是不出粮食瓜果,你们最好多捐一两文钱,因为我们家人多,不止捐钱,还有出力,出青菜等粮食的。”

  “啊,这,这样……”

  江雀子懵懂的点点头,又拽拽玄野的衣摆,凑近他小声道:“哥哥,我们捐……六文钱?”

  比五文多一文,那他就不是小气包。

  玄野弯下腰将他脸侧的碎发挽去耳后,笑道:“六文钱也行……不过哥哥觉得,我们家干脆捐够十文钱好了。”

  “可是为,为什么?”

  江雀子不懂。

  玄野耐心给他解释:“乖乖看啊,村里人大多都是一人捐三四文钱,可是他们家人口多,他们家有劳动力,还出人帮忙,我们俩到时候就吃个席,什么也不帮,是不是该多捐些?”

  江雀子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胡乱点点头。

  旁边围着玄野搭话的汉子们嗤笑:“我说玄野,你家这夫郎怎地胆子这样大?家里汉子在说话,他还敢接二连三的打断?”

  “就是啊哈哈哈,你家这夫郎被你惯得太无法无天了,你这汉子的威严要没有咯!”

  “你们懂什么,就在哪里唧唧歪歪。”

  有年轻还没成家的汉子看不过,不屑道:“我爹娘可跟我说了,若是家里夫妻不和睦,首先就是汉子不疼爱妻子夫郎的问题。怎么你们这样欺负家里的妻子夫郎,好像还很有成就感似的?”

  “有些人啊,就是娶了妻子不知道珍惜,动辄打骂,还成天在外说自己夫郎媳妇儿的不好,还有脸说,我都替你们害臊。”

  “哟,那照你这么说,家里汉子在外挣钱,在外说句话都不许了?你这当妻子夫郎的还要管还要接二连三打断?”

  “别跟老子说话,老子跟你这种泼皮没得什么好说的。”

  ……

  他们吵吵嚷嚷,几个汉子急赤白脸,推推搡搡。

  玄野蹙眉把江雀子护进怀里,没搭理他们,埋头跟自家小孩儿小声解释道:“乖啊,我们不跟他们一样,让他们吵去……乖乖不打扰哥哥,哥哥才得着急呢。”

  江雀子似懂非懂,扁着唇,攥着玄野的衣摆,一双漂亮的眸子眼巴巴满是无辜。

  玄野心都快给他看化了,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绷紧了后槽牙。

  排到他们捐钱的时候,江雀子在玄野的护着下,挪到了村长的记账桌前。

  村长捏着毛笔,一手按着红纸,头也没抬,问:“哪家的,几口人,捐多少?”

  江雀子攥紧小莲花荷包,慌忙扭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后,将他半拥护在怀里的玄野。

  玄野挡住了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弯下腰,捏捏他脸蛋,小声鼓励道:“乖乖大胆些。”

  又抬头对村长道:“玄野,江雀子,两人,捐二十文。”

  村长下笔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扫了玄野和江雀子一眼,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问:“可确认没错?”

  一人捐十文,算是很富裕很大方的了,普通庄稼汉子一天的活计收入也没十文钱。

  玄野捏捏江雀子的手心示意,江雀子连忙紧张道:“没,没错的。”

  村长下笔迅速。

  江雀子认得他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跟了十文的字样,笑出了两颗小虎牙。

  玄野跟着扬起唇角,登记给了银钱后便牵起着他走到一边,准备挤开人群回家。

  李小花连忙又叫住他们,笑道:“雀子啊,后日便是大暑节了,你们打算跟去祠堂山拜拜吗?若是去,我们可约着一起?”

  江雀子还是第一次受到邀请。

  往年,他都是匆匆忙忙干完家里的活计,才敢偷偷跟在队伍最后面,坠着拜神的尾巴去。

  其实在最后面也看不着什么了,但这是他除了过年外,少有的能外出游玩的机会,所以江雀子每次都很开心。

  玄野垂眸看着他,小声提醒:“乖乖,哥夫郎等着你回话呢,发什么呆?嗯?”

  江雀子回过神,连忙拽着他的衣摆,问:“可,可以吗哥哥?”

  玄野笑:“哥哥当然没问题,但是哥夫郎这是在邀请你呢,不是邀请哥哥,乖乖得先自己决定有没有问题。”

  江雀子欢喜的重重点头:“我当然没问题!”

  说着,他连忙看向李小花,答应道:“我,我们可以一起去拜拜。”

  李小花跟着笑,答应道:“那便说好了,到时候我来叫你,我们早些出发,占个好位置。”

  “好。”江雀子激动点头。

  约到了小伙伴,回家路上,他还兴奋得不行,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

  玄野难得见他这样欢喜,想了想,心里有了计较。

  临近到家,路过河边,江莺子又等在那儿。

  一见他们过来,江莺子立马上前一步,望着玄野欲言又止。

  江雀子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没了,抿着唇,攥紧玄野的手指。

  玄野连忙低头看他,问:“怎么了乖乖,哪里不舒服?”

  江雀子咬唇摇摇头,直直盯着江莺子。

  盯了一会儿,他又扭头看玄野。

  玄野一直望着他,观察着他的脸色。

  两人对上视线,玄野歪歪头。

  小孩儿在警惕的伸出小触角,开始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玄野意识到这一点,心情愉悦,尾巴险些要翘起来螺旋起飞,面上却不动如山,不断释放着“可信任,自己人,百分百没问题”的信号。

  江雀子看了他一会儿,像是鼓足勇气般,攥紧垂落在身侧的拳头,扭头瞪向江莺子,脸蛋鼓鼓的。

  江莺子见他们都不说话,忍不住道:“玄野哥……”

  江雀子心跳如擂鼓,磕磕巴巴打断他:“你,你该叫我的郎君弟,弟夫。”

  江莺子似是没想到江雀子现在有这个胆子敢这样跟自己说话了,一愣,旋即望着玄野,委屈道:“玄野哥,你看他,他寻常在家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哥兄的,真的太过分了。”

  江雀子:“?!”

  江雀子震惊的瞪大双眸。

  他不是第一次被家里的兄弟姐妹污蔑了,但是被这样污蔑,还是第一次。

  江雀子不知所措的看向玄野,下意识的朝他挪了一步。

  玄野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冷笑了声,道:“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信?”

  他的声音又冷又淡,仿佛积压了风暴,道。

  “跳梁小丑。”

  玄野扫了一眼仍穿着那件粉色糙布衣裳的江莺子,揽着怀里的小崽子,厌烦的绕过他,回了家。

  江莺子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无声愤恨怒骂:“死瘸子,你娘的!!!”

  坐在家里柔软舒服的沙发上,江雀子叼着一根硬邦邦的肉干,腮帮子鼓动,眼巴巴地瞅着玄野在他面前转悠。

  许久,江雀子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嗯?”

  玄野立即放下刚腾出来的小竹篮子,抬头问:“乖乖怎么啦?”

  江雀子低下头,缩了缩脚丫子,漂亮的绣花鞋在沙发下纠结的踩来踩去。

  许久,他才小声问:“你,你相信江莺子说的话么……”

  “不信啊。”

  玄野想也没想,挪到他身侧,拿走他手里的肉干,反手就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糊道:“嗯,看他那样儿,就知道打小被欺负的肯定是我家小乖。”

  “你怎,怎么知道的?”

  江雀子惊讶,仰头望着他:“哥哥为什么会看得出来?”

  玄野轻笑,给他换了一串香香甜甜的山药糖葫芦,道:“吃这个……哥可不是傻子,谁家被欺负的哥儿会气势汹汹?况且,你这小呆瓜连跟哥哥告状都不会,让我怎么相信乖乖是欺负人的那个?”

  江雀子愣愣的望着他,张了张口:“……”

  回过神来,江雀子羞赧的挠挠脸颊,埋头咬了一口山药糖葫芦。

  许久,他小声嘟囔:“我才没有不会告状……”

  他只是没有可告状的对象,没有站在他这一边,替他主持公道的对象罢了。

  不过往后……江雀子偷偷瞄了在收拾东西的玄野好几眼,心跳逐渐加快。

  往后,他该是有人撑腰的了。

  大暑节办得很盛大,饶是玄野家在村尾,还隔了几百米远,都听见了村子里敲敲打打的热闹声响。

  大暑节当天,天还没亮,玄野被吵醒,起身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估摸着也才凌晨四点多的样子。

  玄野推开大窗户,让月光和夜风吹拂进来。

  床铺里面,江雀子睡得香甜。

  许是夜风有些凉了,他无意识的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玄野勾起唇角,轻手轻脚走回床边给他拉好被子。

  昨晚这小孩儿就开始兴奋期待了,加上缠着他讲故事,一直到半夜才睡着。

  现在外面村里已经开始有了动静,玄野想叫他起床洗漱,又不太舍得吵醒他。

  想了想,玄野决定让他多睡几分钟,自己先轻手轻脚下了楼,轻手轻脚洗漱完,弄好早饭,准备了跟着去拜祠堂路上要用到的东西。

  江雀子的特殊日子昨天正好过去了,玄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多带上了一件外衫。

  约莫半个小时后,玄野把一切收拾妥当,出了一趟家门,进山。

  他是世间仅存的一只凶兽,只气势显露出些许,方圆几公里外的野兽便惊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玄野想狩猎几头成年野猪,简直易如反掌。

  他甚至不需要宰杀,一路逼着野猪自己走到山脚下,才一刀一只放了血,单手拖着猪丢到了村长家门口。

  两头一百五十多斤的成年野猪,把老村长和接班老村长去抬神架的壮汉村长吓了个半死。

  抬头看见野猪后边儿面无表情擦着铁刀的玄野,老村长更是心惊胆战,忙问:“这,这是……”

  玄野语气淡淡道:“我们家出的大暑节的菜。”

  “当,当真?!”

  村长喜笑颜开,拍掌激动道:“太好了,今年,我们全村人都有口福了,社稷神保佑。”

  玄野只扫了他们一眼,淡漠的勾了勾唇角,扭头回家,洗漱完换上干净衣裳,才上楼叫醒江雀子。

  这几个月来都很有安全感睡到自然醒的江雀子忽地被叫醒,一时间不习惯,迷迷瞪瞪的,还清醒不过来。

  他艰难的掀起眼皮子,瞅见是玄野,小脑袋瓜子一歪,靠进玄野腰腹,又睡了过去。

  玄野好气又好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托着屁屁直接抱下楼。

  热毛巾糊到脸上,玄野在他耳边低语:“乖乖,再不起床,你约好的李小花可不等你一起去祠堂山拜拜咯?”

  “不,不要。”

  江雀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迷迷瞪瞪的劲儿几乎是瞬间消散,忙道:“哥哥不要。”

  玄野抿唇憋着笑,轻声道:“哥哥骗你的,乖啊,快些洗漱干净,去祠堂山拜神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再不快些,乖乖可要赶不上了。”

  “我,我这就去……”

  江雀子慌慌张张,人是醒了,身子还没完全跟上,从玄野怀里挣脱出来,脚下一绊,险些摔了。

  “哎哟!”

  他慌忙拽住玄野的衣摆,瞌睡算是被彻底吓醒了。

  “小心些。”

  玄野连忙扶住他,无奈又好笑:“好了好了,我们不着急啊,慢些,李小花还没来找你,哥哥是骗你的。”

  “那也得快点了。”

  江雀子匆匆忙忙,屁颠儿跑去洗漱。

  玄野望着他冲进浴室的背影,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转身上二楼取了他要穿的衣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