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侠饮罢,轻哼不成调的曲。
“蜉蝣好,朝菌妙,世人只道神仙妙,何了命数劫天道。忘不掉,七情六欲心间跑;记不了,道门箴言万万条……”
方恪问:“这词不似你作风。”
林少侠朗声笑,他与方恪半路相识,既是投缘,便以酒会友。连饮三杯后,少年说起当年求仙的故事。
他出生不错,父亲行商,母亲仁善,邻里相亲,只一日读书,动了修仙的心思。
寻山问水,毫无所获,一次又一次失望。
“然后你放弃了?”
林少侠说:“不。”
他终于听闻一山有仙人,快要到顶时,一阵歌声叫他眼前一亮。
采药童子高唱着歌,一步步下山。
他追着去,可怎么也追不到,到一处戏楼,台上人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那戏名作思凡。
念几声南无佛,哆咀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
念几声南无佛,恨一声媒婆,娑婆呵,嗳!叫,叫一声,没奈何!
念几声哆嘴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
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戏唱罢,药童回眸,朝少年一笑。
“少侠,青春正好,何必授了仙佛?”
那以后,林少侠就再不去想仙不仙了。
少年眼睛亮堂堂,再说四方游历的故事。
侠客正年少,吊儿郎当,意气风发,嘴含笑手拈花,驰马江湖,见过长安夜未央,见过高山和汪洋,五年过去,他走入路旁小酒肆,倚窗,在月晖下与人喝酒,谈天下趣事。
过了今夜,他要回家侍奉爹娘。
人间苦乐,都得尝一尝。
“仙在上头,”少年灌一口酒,仰头,“上头喝不到这么好的酒吧?”
方恪说:“是。仙君的酒没人味。”
酒入肠,与月光共酿,加点快意恩仇,滴进豁达正直,再来点新朋旧友、欢声笑语,便成了一汪江湖。
穷,大袖揽清风,困,天地为床被,渴,草叶来做壶。
少命途坎坷,多意气风发,练好武功,惩恶扬善,便当得起一声少侠。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逢,方恪举杯,“愿你——无病无痛,无血海深仇,无求而不得,一身轻松,一生快哉。”
少年笑问:“方大哥,这话不错,你对几人说过?”
方恪同笑,“在你之前还有一人。”
“他现在如何?”
“还在红尘中打滚,沾上爱恨悲欢,总归一世圆满。”
大瓮一扬,便不知东方天既白。
方恪与少年掀帘出门,就见酒肆青旗边候有一人,秀逸如玉,面容掩在夜色中,唯有肩上月光明朗。
那人见到方恪,抬手缓缓,有些僵硬。少年见他举止木讷,好奇问了句。
“是我亲人,他来接我。”方恪笑,“林少侠,江湖再见。”
明明是被接的人,偏偏是方恪先主动走过去,牵上那人的手,随意道了声:“回家了。”
*
一路往山上去。
山间唯有流水潺潺,方恪笑问,“不是让你守着阵法,别离开家?”
被他牵着的人只是沉默,不是不想说,而是反应不过来、也说不了。
方恪一向倒霉,才拿阵法逗完偶人,就见门前阵法有被触动的痕迹。
木屋新筑,为防野兽贼人加了阵法,凡人肉眼不可见。方恪见清气凛冽,却无恶意,甚至还亲近缠他手指,眼中闪过了然。
木屋前立有一人,周身全是落叶,衣角尽湿。
偶人眼珠慢慢转了下,挡在方恪身前。
“你怎么来了?”方恪扒开偶人,熟稔地打招呼,“神君。”
全无隔阂般,虽然是面对杀上门来的“故人”。
方恪略有惊异。且不说仙帝能能否下凡,三清川内古族还在反扑,等人去清理残局,这种情况下,天道居然允述归下凡?
述归不知多久没说话,声音涩得过分。他说;“就这一次。”
他朝天道立誓,只此一次下凡,往后再不相见。
方恪问:“来找我算账?”述归没有任何迟疑,“不是。”
不恨,也不是来报复,那是来做什么?
方恪绕开述归,牵着偶人往屋里去,“神君,回去吧。”片刻后他又回头,述归指尖一颤,眼中闪过希冀。
方恪问:“哦对了,能顺便帮我加固下阵法吗?”
说完就把述归甩在身后。
可身后人并没有离开,极度压抑的声音飘过来,“连偶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剑气缠住方恪手腕,又不敢缠太紧,方恪叹了声,回头,就与神君红红的眼睛对视。
述归果然发现了。
偶人行动僵硬,是因为它体内只有一魂——曾与阮行融合过的、方不醒剩下那一魂。
阮行死后,魔君将这一魂装入魂盒,给了述归,后又被述归带至三清川,方恪一直保留下来,
自从述归封印识海一魄后,方恪便着手制作偶人空壳。
述归眼睛通红,但没有泪,他再不去看偶人,而是盯着方恪,眼也不眨。
“我明明……我也是方不醒。”
“我和他是同一魂魄,同样的身体,同样的记忆,我明明就是他。”述归嗓音嘶哑,“你说过,你会来叫醒我的。”
不待方恪反驳,他接着说:“把我当作方不醒,好不好?”
“师兄。”
“好好好,就算你是。”方恪忍俊不禁,然而并不心软,只想快刀斩乱麻,“还想问什么?”
述归逐渐绝望,“你后悔遇见我吗?”
“都是因果。”方恪答得飞快,“世事没有假设,我也再不会后悔。”
述归一层一层追问,一层一层剜下心凌迟。
他忽然很恨——为什么堕天台下不是真的方恪?为什么他剖出的心又被天道塞了回去?
他的心分明已经空了。
“你恨我吗?”
“不恨。”
也不用再去问爱了,答案显而易见。
今夜,他双手捧着心脏,等方恪将它搅成沫、碾成渣,心血糊成团,他再咽回去,重塑成一颗心,继续等待凌迟。
述归说:“十万年前,神尊陨落,神骨被我族夺得,与我共鸣——这就是我与祂的因缘。”
他问方恪:“那你呢?”
良久,久到述归的血都快凝固,他终于听见方恪回应。
方恪说:“我和你一样,在十多岁时遇见了神尊。你遇见的是神骨,而我见到他的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