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处死气最浓,”方恪说,“把它扔出去。”
方恪看起来平庸,竟如此剑走偏锋,仙君骇然,“开门需解除禁制,亡魂扑进来怎么办?”
忽现剑光清寒。
述归欲用剑挑佛像,比预想的沉,阮行去帮他,“劳各位原地不动,维持禁制。”
述归说:“走。”
方恪与秦珩同时出声:“我也一起。”两人俱是一愣。却见述归面色冷厉,“不行。你们修为太低,若出事,我护不住。”
看着两人往门外走去,秦珩笑起来,“真是天作之合……方仙君,是不是?”
方恪平静道:“圣子没喝酒,怎么又说胡话?”
秦珩阴沉沉笑:“你和神君倒是喝过酒,滋味想必不错?”
方恪回:“圣子,你在嫉妒谁?”
秦珩再不说话。
*
佛像被扔出去,亡魂瞬间避开,下一刻,佛像又回到供案上。
方恪眼神平静,笑跟佛像有的一拼,瘆人,“里头有东西,砸开它。”
众人面面相觑,连阮行都有些迟疑。
竟是秦珩第一个动手,他发出道嗤笑般的哼,往佛像扔符咒,众人见佛像外壳裂开,合力敲碎它——里头,一具男尸端坐着。
那尸身完好,除了腹部大敞。
里面是空的,心、肝、肾、脾、胃、肠,都没有。它坐得很稳,因为有一道近三米的金针贯穿全身,从肛口,直到头顶。
门扉外,歌声骤起,男女莫辨。
“吊起来,晃悠悠,成仙人,随风游。心肝冷,不用愁,皮肉厚,剖一剖……”又有童声笑,“嘻嘻嘻,仙人啊,您且留一留——”
述归只变色一瞬,旋即取出一张画像,比对尸体的脸,“……这就是任务对象。”
仙君下意识去看方恪,却见他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又去看行止仙君。
阮行沉声道:“堕仙已经死了。”
任务有问题。
队员们静坐,想等天亮亡魂变弱,再突围。血月高悬,所有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个想法——这天,还会亮吗?
有几个年轻仙君害怕,找人搭话。也有人找秦珩,但他完全不理,不知受什么刺激,再不装天真无邪。
“这些亡魂……修为最高也才筑基,为什么威慑力如此强?”
阮行说:“因为怨气——它们已化成厉鬼。”
听到“鬼”,问话的人哆嗦一下。
“仙君很少来凡界吧?”方恪提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在这里,筑基就是天才了。”
仙君问:“既如此,凡人与其苦修长生,还不如仗着筑基修为、潇洒百年。”方恪笑,“都是妄念,何必分个高低呢?”
秦珩的声音插进来,讥诮的冷:“既无高低,你为何志于长生?”
“蝼蚁贪生,恰好站到此处,不算什么志向。”
秦珩嗤道:“倒是无能得坦然。”
“天道之下,皆是蝼蚁,有灵者为求生,无灵者为存世——众生如此,我一人,为何不坦然?”
方恪说完,目光凝到佛像上,男尸端坐,唇角有笑,他收回目光。“可若有人为长生,视天下为蝼蚁,我不敢坦然。”
秦珩扭过头去,没回应,不知过了多久,手中出现一面镜子。
——回溯镜。
秦族圣物,只有圣子和族老能拥有,随修为增长品阶提升,一生一面,镜裂神灭。顶着四周的震惊,秦珩将回溯镜扔给方恪。
“真蠢,想知道发生什么,直接看不就行了?”
*
三百年前,瘟疫肆虐,淳安镇出现一个修士。
他问镇民:“想活下来吗?”
无数呻吟声中,镇民跪下。那修士确有些本事,调配药草、灵咒除晦,保他们不死。
一年后,修士问:“想活得更长吗?”这次,镇上重病的、垂老的,都跪下了。
十年间,淳安镇无人逝世。这一年,面容依旧年轻的修士问:“想永生吗?”
淳安镇三千镇民,三千齐跪。
修士说,镇民天赋太差,想修仙,得先换血,再换骨,最后换掉脏腑,成一具全新的“仙体”。
……
回溯镜外,一仙君瞳孔紧缩:“他在骗人。”凡人成仙要有灵根,与换仙体没有半点关系。
堕仙想做什么?
……
修士给很多凡人换了“仙体”。
每换一个,镇上就新添一道阴魂,天赋低的消失,高的成为厉鬼,又被修士圈养。
有了厉鬼怨气,他的幻境就能维持更久——杀仙人培怨气,他被贬下凡就是因为这个。
每换一具仙体,幻境里的活死人就多一个。
……
“为什么?”有仙君呢喃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恪知道答案,还是无尘派掌门时,他办过类似的案子。
凡界也有黑市,联通凡魔两界,堕仙杀人取心,是想拿到黑市换灵石,继续修炼。
杀人是会成瘾的,虐杀更是,杀得越多越麻木,就想要更有“意思”。
……
开始那几十年,修士挖开镇民肚子时,还会遣开人。
后头觉得没意思,就用障眼法、迷耳术,当着镇民的面“换仙体”。
所以满怀希冀、看同伴脱胎换骨的凡人不知道,就在面前,他们的爹娘、父母、姐妹、儿女在叫、哭、死。
淳安镇成了仙镇,里头没有活人。
人们做着永生的美梦,搂着空空的胸膛,不再睁眼。
*
天亮了。
怨魂散开,方恪他们挖开了寺庙——回溯镜里,死的人、抓的人都关在地下。
寺庙下空间巨大,走进一处屋室,墙上刻满相同字迹,应是一人所书,只是语气不同。
一具很小的骨架靠在进门处,墙上刻有——“他说,学仙术能见我娘。我想娘了。”
“药太贵了。但我还是想活。”一具青年人的骸骨。
越往里走,字迹越多,密密麻麻,毒蚁一样钻进眼中,啃咬着。墙上能辨认出的字句——“纵观一生,皆是不甘”“我后悔了”……更多的是“疼”,和“娘”。有人死前只说了一个字。
好多字有错。涂抹几遍都没写对。
墓室最里处,十个大字盖在众多遗言上,以血写就,笔法癫狂——
“仙、人、抚、我、顶,”
“授、我、以、长、生。”
*
述归捣毁了墓室。
有人惊呼:“神君,你……你的手在流血!”阮行熟视无睹,朝那人浅笑,“玄华在理识海,仙友无需忧虑。”
从方恪说起“黑市交易”时,述归就开始心不在焉。
脑海中不断有声音缠上来——“方恪在说谎。”
“这场景很眼熟吧,你经历过的。”
“他那时十多岁,还不是掌门,修几年仙,就下山除妖……那日你险些被挖肺剖心,他那一剑,烨然若神人,真是漂亮……”
残魂神识不清,说话颠倒,同以往百年一样,总是急迫地、跳梁小丑般地向主魂倾诉,想逼他拾起过往——凡界那段过往。
述归分神念入识海,不容置疑,压制残魂。
“我骗你的,其实他和你一起被抓了,”残魂引诱述归,“当真一点不好奇吗——好奇你是为何会……”
述归面上无波无澜,“方不醒,我不是你。”
一如既往,残魂被他关住,笑声凄惨。“我等你后悔。”
述归毫不在意。
这些年,从残魂颠倒的诉说中,他也想出一段过往,可那过往对述归来说,也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情深不寿、反受其扰的故事。
今日见堕仙案,他略有触动,便被残魂抓到空子。述归能理解:方不醒是凡人,活得太短,所以才执著。
方不醒会因被救动心,因同患难动心,述归不会。
这样的恩爱,太浅薄。
此次下凡,述归是为修复方恪的灵根,但并不全为赢得圣露。
——述归来渡情劫,他剩下的、与方恪有关的半场情劫。
方不醒到死都没参透情爱,神魂不愿复位;述归到凡界来,就是要帮他斩断过去,不行的话,那就斩了他。
“恭喜神君突破!”
述归平复识海,睁眼,便见到方恪没藏好的、隐含担忧的目光。
述归敛眸,突破之后,他心中更是平静。
与过去相似的情景、残魂的引诱、方恪未消的爱意,只让他更清醒。
待情劫破、因果平,他与阮行结契,便是与方恪分别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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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 最后一个攻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