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他祖父的院子,和淮序一起走在葱郁的小径上时,颜月歌仍有些没缓过神来。

  鸟雀欢鸣声充斥耳畔,颜月歌到底是停下了脚步,拉住了与他十指相扣的淮序。

  淮序已是又走出半步,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紧跟着停了下来,回身看向了他的眼睛,问道:“怎了?”

  颜月歌犹豫了一瞬,还是出声道:“真的、没关系吗?”

  说的是不过短短一刻钟之前,他们尚在他祖父那里的情况。

  淮序甚至用不着多想就能猜出颜月歌那双满含担忧的眼底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上前半步面对面站定在颜月歌身前,在那双微微扬起的眼睛中,含笑摇了摇头。

  颜月歌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好转,甚至愈发觉得淮序在勉强,眉心都拧成了一团。

  淮序只是抬手点在了那道蹙起的眉心,轻轻为他揉开那份愁绪,淡然开口道:“正如我所说,那些恩怨并不属于我。”

  见指尖的眉心强行被揉开,淮序便就放下了自己的手,看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继续道:“我并不在那之前诞生,也没有幼体的形态,那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并没有对我造成丝毫的影响。”

  可是,又怎会完全没有影响呢?

  即便自意识诞生之际就已是成年的形态,即便自意识诞生之际就已经拥有着丰富的知识与强大的实力,可是孤独总是孤独。

  “世间唯一”的标签实在是太过残忍,让原本强大繁荣的种族在自诞生来再寻不到一个同类。

  可是淮序不在乎。

  所以在之前,在他祖父一声声的愧疚与道歉中,淮序说“没关系”,也说“应该听到的人不是我”。

  颜月歌在那声回答之后清晰看到了他祖父的衰老,几乎是瞬息之间身形萎缩皱纹遍布,大片的老年斑于身体显现,再念一声“对不起”。

  可在他飞快看向淮序后,他才发现,淮序并非是在拒绝他祖父的道歉,淮序只是觉得他祖父的道歉有些莫名。

  眼看着他的祖父已经要衰老成百岁老人的形态,那溢出身体的灰雾粉末也是愈发掉落,颜月歌不觉间拉了拉淮序的手。

  那时的淮序,便是在他的拉扯中,说出了与此刻同样的话。

  对于一条独自生活至今、从来没有见过同族也从来没有与其他人有过接触的人鱼来说,族群或是种族的认同感是不会存在的。

  而这一切,甚至也是当年的错误造成的。

  但是淮序说:“而且,不过是弱肉强食,这一规则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修仙界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唯一的准则之上,这永远是出生在这里的人第一件学会的事,也是贯彻一生的事。

  即使是算计、即使是陷害,能够最终被灭族,到底是不如人罢了。

  人鱼族也不过是修仙界历史进程中被牺牲掉的一环,再稍微往后,还有一个同样因为强大而被毁灭的绝日宗。

  或许就连颜家的覆灭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因为颜月歌的搅局让颜家提前打了一场胜仗,暂时幸免于难。

  种种因素之下,不管他的祖父怀有多大的愧疚与悔恨,听在淮序的耳中,都只是陌生的事实。

  一个因被蒙蔽而自顾悔恨了半生的人对着淮序说出的事实,以及那莫名的歉意。

  尽管如此,在他祖父静默片刻后的又一声“对不起”中,淮序还是出声道:“我没有怪你,就没有义务原谅你,你的心结也用不着拿我来解,平白害得小宝在一旁担心。”

  他祖父瞬间怔住,抬头看向了颜月歌,这才注意到颜月歌面上的担忧。

  颜月歌哪里能想到话题还能扯到他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听淮序继续道:“他很好,我很爱他,我们会结为伴侣,不管你同不同意。”

  颜月歌不由愣了一下,淮序却是道:“如果你能感到高兴更好,他会开心。”

  他祖父的视线从颜月歌的脸上看回到淮序脸上,再看向了桌下两人紧紧相扣的手,终于在半晌之后,于死寂的眼睛中升起些许的亮意,那是薄薄泛起的水汽。

  那双眼睛再次抬起,将他二人深深烙入眼底,坚定道:“我很高兴,谢谢你,谢谢小宝,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拯救了颜家与颜家铮铮的骨与血,谢谢你拯救了世间最为孤独的人鱼,谢谢你活着。

  在他祖父对他们的祝福声中,他们离开了那个高深灰暗的院子。

  只是在彻底踏出院子之前,悠扬的风自屋中的老人身边卷起,一点点带走了沉积数百年的灰雾与粉尘。

  大抵,他祖父的时间也随之重新开始了流动。

  颜月歌的担忧却是在此刻重新落在了淮序的眼,在淮序给出的解释中依然不放心道:“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啊,一点儿不要藏着掖着。”

  虽然不太可能,但要是因此在淮序心中埋下了芥蒂或是仇恨的种子,他就真的要伤心到死掉了。

  他的神情太过可爱,担忧中带着预支的伤心与委屈,让人实在想要逗弄一番,看看他还能做出什么样有趣的神色来。

  可是那样的话,就未免有些过于欺负此刻实心实意在感到恐慌的颜月歌,要是当真把人戏弄哭了,淮序会没法原谅自己的。

  平素只是简单办事散漫做人的淮序为自己心底升起的挣扎感到不可思议,然而看着颜月歌那张总是漂亮的小脸,就不觉生出笑意。

  善良的人总是自我折磨,即使是将自我折磨到没了人样,颜月歌的祖父也依然无法在面向淮序的忏悔中说出其他参与了屠戮的人或势力,似乎是想着若要生恨,就将淮序的恨意全部揽到自己头上。

  这一家人果然是让人无法理解,但也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颜月歌这般可爱的人。

  在颜月歌闪烁不定的目光中,淮序重重点下了头,说:“一定。”

  又说:“真的没关系,相信我。”

  在颜月歌缓缓亮起的视线中,淮序伸手拉过了他,将他填入了自己的怀。

  轻吻在他的发梢,淮序继续道:“而且,因为你,我从未感到孤独。”

  在明白孤独是何种滋味之前,他就已经遇到了颜月歌,就已经在颜月歌的一声声“老婆”中,与颜月歌的心连结为一。

  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淮序的心才会随着他的一颦一笑起伏动荡。

  静静靠在那个微凉的宽阔怀抱,颜月歌不由伸手环抱住了淮序的腰,将单一的搂抱转化为两人的拥抱。

  他听着头顶淮序的淡声,听着淮序隐在平静音色之下的真挚与欣喜,不觉拱着脑袋在淮序的颈间蹭了蹭。

  半晌,他的声音才略带几分闷漏出到淮序耳边,他说:“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

  明媚的阳光之下,淮序敛下了长长的睫,阴影遮挡在赤红的瞳色,深深犹如漆黑的暗。

  淮序同样想对他说出这句话,但略有不同。

  若是从来没有过颜月歌,淮序或许并不会有任何的触动,可若是于此时突然没有了颜月歌,淮序会彻底疯狂。

  好在,淮序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淮序却无法阻止颜月歌他二哥的暴怒。

  这就完全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那时各处的魔族才刚刚清扫完毕,颜月灼在后续的议和工作再次搁置后,于三月十六日的凌晨回到了颜家本家。

  早已等在书房的颜玉英详细向颜月灼汇报了近来家中发生的事,其中就包括着颜月歌已经带着淮序去看过了他们的祖父一项。

  这时的颜月灼尚只是抬了抬眼皮,于眼底深处漏出一丝叹息。

  毕竟掌权颜家这么久了,即便那件事的发生是在他十一二岁,个中细节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的遗漏。

  这本应是他跟上一代存活至今的修士共同烂在肚子里的事,却因为淮序的出现无法不再次面对。

  不过,这都过去半个月了,淮序居然没有任何的动作吗?

  显然,在颜月灼的认知中,在听完那样的过往后,那世间仅存的一条人鱼绝无可能再跟他那个颜家本家最小的弟弟在一起,甚至这也是颜月灼数次阻止两人关系进一步发展的原因之一。

  只是现在看来,或许跟他设想中并不一样。

  颜月灼便就随口问起他们与祖父见面时都发生了什么,却没想到从颜玉英口中听到了个大的。

  颜玉英说:“细节不太清楚,十四叔祖只说他要与淮序长老成婚了,家主也同意了。”

  咔嚓一声响,以千年雷木打造的坚固轮椅上,那从未有过损坏的扶手登时就于颜月灼的震惊中裂出了缝隙。

  颜月灼面上是略显阴沉的温和与笑意,到底是听完后续后将颜玉英挥退,再就是不多时后天色渐亮的此刻了。

  拒绝了燕遂带他回房,颜月灼到底是再等不到天色彻底大亮,自顾推着轮椅就走出了房间。

  燕遂赶忙跟上接过轮椅的掌控,了然朝着颜月歌的院子走去。

  虽然时间尚且显早,小谷却已是起来,独自在门口打扫。

  微一颔首回应过小谷茫然中的行礼,颜月灼就直接进入院子,来到了颜月歌的房门之前。

  身后的燕遂上前敲了敲,低声唤道:“宝少爷。”

  这就已经是亮明了身份,内里颜月歌的声音慌慌张张应说“来了来了”,片刻后打开房门的,却是淮序。

  这大早上的,在颜月歌的房间里看到淮序那张散漫的脸,颜月灼的眉心当即就蹙了起来。

  而紧跟其后,他那因为怕热总是在睡觉时穿着单薄的弟弟正努力塞着外衫的系带,没能整理好的脖颈间隐隐漏出一枚红色的吻痕。

  颜月歌却浑然不知的,看着他欢欢喜喜露出笑容:“呀,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颜月灼的脸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