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折问他:“小花, 我可以在你家暂住几日吗?”

  柳闲的感官非常灵敏,稍微和谢玉折凑近一点,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新鲜人血味, 而且还不少。他来这里之前半个时辰就像杀过人似的,沾上了大量的人血。可奇怪的是,他刻意用香料掩盖了这股味道。

  现在变成普通人的柳闲感知不出他的境界, 刚才听他说杀妖兽是他的任务,难道被顾长明抛弃之后,谢玉折改行当上修界雇佣兵了?

  好可怕内。

  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雇佣兵的请求,柳长寿牢记保命第一条,绝不能引狼入室。

  “不行哦。”他伸出食指摇了摇,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谢玉折:“大哥哥,我爹说过,不能随意让陌生人进家门, 所以不能让你来借宿啦。”

  事实上,虽然他嘴上说的回自己家,但那只是柳闲为及时离开找的幌子而已。其实他除了被步千秋领去卖猪肉的地方看了看,压根不知道他们平时住在哪里啊!

  而且即使去了一次猪肉摊子,柳路痴也做不到原路返回了。

  更何况他现在万事皆休,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开心的要诀之一就是没人管。

  步千秋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长辈, 柳闲很尊敬他,但每一次相见时, 他总会联想起在现代因为各种纪律问题罚了他八百次的班主任。

  试问,和班主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哪个正常人开心的起来?

  还不如和谢玉折一起呢,那至少刺激。

  谢玉折被他拒绝了也不恼, 只是问:“你和你爹住在一起?”

  “我这么小,当然要和爹娘一起住了。”柳闲回赠了他一个“你懂不懂”的鄙夷眼神,却见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突然亮了,可他只是微皱了皱眉,并不理会。

  柳闲指着那块石头,乖巧地提醒道:“大哥哥,有人给你传音了。”

  今日扮可怜之辱不可忘,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禁书阁里学学,到底怎么才能让他既变成大人,又恢复剑意,哪来的时间和别人死缠烂打?

  趁着有人和谢玉折打电话,他可以迅速挤进人流里逃跑,再跑进小巷子里,路线他都想好了!

  可谢玉折却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听。”

  要不是为了跑路,谁管你听不听?

  柳闲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攥着谢玉折的衣角用力扯了扯,满脸都是稚嫩的担忧,他问:“万一有急事找你怎么办?对面一直在呼叫你,都不停呢。”

  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的确在一直闪烁。

  柳闲一直抬头用湿漉漉的小鹿眼注视着他。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声,拿起传音石,问:“何事?”

  传音石以灵力为媒介,只有石头的主人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柳闲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他只知道对面应该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因为谢玉折迟迟没有出声,而等到他要给出答复的时候,他竟然先垂下眸瞥了自己一眼,然后背过身过去,柳闲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

  哈???

  我都要跑路了,谁稀罕听你和别人在说啥?

  柳闲当机立断地跑了。

  给他传音石时,步千秋说好的“以后能用这个联系我”,可除了一开始那声秒接通的伴随着惨叫的奇怪的“何人”之外,步千秋再也没理会过他的传音,看来是压根没打算再像从前关爱听话可爱的小花一样关爱他了。

  于是柳闲凭着可爱的皮囊一路打听,路边卖花的爷爷告诉他,从妖林乘马车到天不生大约需要两个半时辰,等到了地方就已是深夜了;茶馆听戏的修士姐姐告诉他,天不生的宗主顾长明,已经外出除妖许久了。

  很好。

  毕竟他要干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干的事,而天不生最大的威胁恰好不在山中,一切都在往欣欣向荣的方向走。

  变小人后身体也变差了,在马车上颠簸五小时,双脚着地的时候柳闲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废了。

  好在掌门令还能用,他挑了个守门弟子换班的时机入山,一路上凭着它,轻松躲过了天不生所有的守山机关,连禁书阁的大门都未曾阻拦他。

  柳闲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明明和顾长明反目上百年了,天不生的景都已天翻地覆,可那年顾长明半跪在他脚边发誓“此生皆为上仙代职”时给他的掌门令,还是有在如今所有禁地中畅通无阻的权力。

  过去他总喜欢翻看禁术古籍,捣鼓些奇怪的东西,进禁地比回自己家还亲切。可现在连大门都不敢踏,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敢钻进去,真的是落魄了啊。

  还好,禁书阁里没人——

  毕竟本来就只是掌门和代掌门能进的地方。

  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柳闲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起因,是他的眼睛瞎了。

  而后,步千秋连他变瞎的原因都不知道,就为了实验他自己的药方,把他定在病床上,强制性地为他治了病,然后就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好像在一本手稿里看到过相同的情况,于是想往禁书阁第六间走,那里放着他们从前收集的医药病理书籍。

  他记得自己离开天不生时,禁书阁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如今那些见不得光的书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顾长明竟然还有如此雅兴。

  啊啊啊啊,脚边有光!!

  竟然有人!!!

  不安的氛围扩到最大,顾长明不在山中,竟然有个敢在如此禁地里点灯的高手,千般戒备之下,柳闲悄然拿出护身符,贴上自己的四肢脑门,尽力在不引起风吹草动的情况下隐蔽身形,他一颗心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绝不能被发现!

  此地四处都是珍贵的藏书,他左手握起一柄锋利小刀,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却见满地泄着皎洁的光,一个低束长发的高挑身影正趴在书案上。

  非常可怕的是,去第六间的路必须经过这个趴着人的桌案。

  更加可怕的是,在这里盘腿坐着的人,怎么又是谢、玉、折?

  早上碰见一次,凌晨又碰见一次?

  桌案上摆满了书籍,砚台里的墨汁未干,谢玉折好像已经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累了,正隔着手趴在上面休息,连平日里高高扎起从不松懈的马尾都披在肩上,只是随意地用绳低低地束了个结。

  禁书阁内从不见光,和外头的晚秋一样寒,可他仅仅穿了件单薄的单衣,身上披了层宽大垂地的外袍。

  他身旁那颗夜明珠硕大无比,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柔和如月的光洒在他脸上,长睫的影子垂落,他越发冷冽的脸被分割成了明昧两半。他好像很累,连睡觉都不安生,疤痕狰狞的左手还握着书页,连眉心都微微蹙起。

  做了噩梦吗?

  而且他这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怎么敢进禁书阁,还坐在主位上,累了就地而睡的?

  柳闲心里觉得奇怪,不过他没空多想。

  好在谢玉折侧头背对着他,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走廊,没磕没碰,顺利地进了第六间。

  还好变小了敏捷性还在,柳闲悄悄舒了口气,长长地抚顺了自己的呼吸。

  第六间第八层的第十一格里装着先药宗周在颐的祖宗周药师的手稿,柳闲用他刚被治好的新鲜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

  可问题是,即使他踮起脚伸长手也依旧够不到第八层啊?

  根本难不倒他。

  千年来收集宝物无数的人自有他的做法,柳闲琢磨着自己现在这副小孩模样应该挺轻,遂财大气粗地从包里掏出来了九张悬浮符,左脚贴两张,右脚两张,左手两张,右手两张,脑门上再一张,直接颤颤巍巍地浮了起来。

  不过由于他从前能用轻功悬浮,画了之后一直没用过它们,符咒放得太久好像受潮发霉效果变了。他浮是成功浮起来了,只是姿势微微有点太……奇怪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一手扒拉着书架,另一手抬高了想摸到手稿的书脊,却由于符纸法力不够,总是差了一点儿。他使不上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空气中,在空中想蹦跶一下都不行,而后有双炙热修长的手将他扣住——

  他握着他的手背一路向上,终于碰到了手稿,身后人的声音很低,他说:“小花,我帮你拿。”

  本来就冷的空气直接凝固了。

  柳闲把书拿起抱在怀里,很沉默。

  他的心跳都停了,惊恐地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你!”

  谢玉折长身玉立,另一只手还提着盏温暖的灯,他单手把他轻轻搂着放在了地上,解下身上的长袍,蹲下身披在他身上,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他似乎刚刚醒来,眼尾都还闪着懵懂的水光,哑着嗓子说:“这里很冷,你会着凉的。”

  被有死仇的人碰到皮肤的时候柳闲的心都在打颤,他决定装出事先不知道他在此的模样,于是惊慌地朝谢玉折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问:“这是禁地,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

  谢玉折止住了话头,低声笑道:“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你呢?”

  “我也是偷偷——”

  柳闲话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瞥了眼他腰间,执起其上挂着的令牌,前后翻看着问:

  “小花,天不生的掌门是上仙。你怎么会有属于他的掌门令?”

  一个连灵丹都未结的小孩怎么会有已隐退的上仙的掌门令?

  如果他是捡到的,知道是令牌还用它私闯禁地,明知故犯,按律当驱逐;

  如果是从上仙手里偷来的,废之;

  抢来的,杀无赦;

  只有一条路好走些,上仙赠予。

  毕竟人老人家都超脱轮回了,送个掌门令给朋友就像送个玩具一样无所谓。

  于是柳闲从口袋里倒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掌门令,解释道:“这是上仙送我的令牌,他给了我很多呢。”

  谢玉折恍然大悟,很哀怨地说:“我是上仙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和我一起住了三个月,也未曾送我这种东西。”

  言外之意即是,难道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和他还要亲近吗?

  明显是完全不信的意思。

  他怜悯地说:“守门的师兄就在外面,要是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他知道有人擅长禁地,一定会立即传音禀告顾宗主,到时候他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柳闲反问:“你不是也一样?”

  “他抓不了我。”谢玉折提着灯,坦然地环顾着四周,笑着问他:“小花,所以你的令牌是怎么来的?”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其实我就是上仙……”

  谢玉折欣然笑了。

  “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