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恢复的时候, 柳闲觉得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真是糟糕透了。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身边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问:“夫子,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步千秋春风满面, 笑得满脸沟壑纵横,拍着他的背说:“小花,快叫婆婆!”

  “小花?”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

  那婆婆笑着拍手, 打趣道:“屠汉,这真的是你亲儿子?”

  步千秋很害臊地挠了挠脑袋。

  “他娘呢?你长得这么磕碜,哪来的福气能娶到生出这种乖娃的媳妇?”

  “爹?”柳闲不可置信地指着步千秋。

  步千秋满身的横肉让人见了就怕,硬邦邦的肌肉像是能把人拦腰折断,可他此刻还在那儿害臊。

  柳闲迅速地叫了声“婆婆好”,又说“婆婆再见,我要回房读书了”,而后转头就走, 用灵力给步千秋传音问:“我当你儿子多少年了?”

  步千秋跟人道了别,悠哉悠哉地跟上他的步子,惋惜道:“你不该清醒过来的。”

  柳闲问:“怎么?”

  难道他几千岁的人了,还喜欢玩你当爸爸我当儿子的过家家?

  啊对,变化身份,游戏人生,步千秋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步千秋说:“我现在的身份, 是你彻底变小失智的那天捏的,已经用了八年了。我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能一直养着你这个儿子,你不该醒过来。”

  “夫子, 您别开玩笑……”柳闲无法控制的面部表情里,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崩溃。

  我已经失去意识八年了?还被唯从来不把凡人当人的、至今不知身份的、唯一一个长辈当儿子养?这个一周就要换个身份的人, 竟然已经做了八年的“屠汉”?

  “我给你说过假话吗?”步千秋还是那副屠夫形象,粗眉厚唇,身上的围裙沾着猪血,不说话时看着非常渗人,可细看时他的灰瞳一闪一闪,又为他添了几分与之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他说: “人间百态,体味万般,若都能无忧无虑,当凡人实在比神仙有趣。要是所有孩子都和你一样,虽然变小了,但还是神仙之体,除了智力略有残缺之外,不用吃饭睡觉,不会哭闹撒泼,还会说话,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受伤,还总是能被大人找到,人间多美好。我喜欢这种孩子,可惜只有你一个,而你已经醒了。”

  不吃不喝不睡觉,没哭没闹还乱跑,原来我这八年是这样一边当傻子一边捱过来的啊。

  柳闲惭愧地婉拒了:“以兰亭的资质,完全不够做您的孩子。”

  他没有说的是,他认为步千秋和方霁月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一个喜欢木偶一样的人,另一个喜欢做人一样的木偶,一个做,一个买,要是合作,就是双赢。

  步千秋还在怀念:“小松变成了他小时候的模样,你也是。若不是这一次,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小时候会是这种模样。现在性格大变了啊。”

  柳闲无所谓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了。”

  别说千年之前了,他连自己这八年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步千秋所说,应该只是平淡渡过了。

  和步千秋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柳闲才知道这位屠汉有多受欢迎,他好像已经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村居生活,连说话的风格都和从前不同了。

  步千秋拉着他和各路人打招呼,终于走到他卖肉的小摊上时,他塞给他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又咔咔地磨着砍肉刀:“我没想到你身体这么虚弱,治好眼睛竟然要用八年。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是给小花准备的传音石,你可以用它联系我。”

  传音石?看着这块里头淡金色灵力流转的石头,柳闲不禁想起群青宴上突然大声在台上外放的、师兄塞给他的第一块传音石。

  当年那玩意跟个劣质对讲机似的,可现在在他手里的这一块却明显经过细致打磨,润泽细腻,八年过后上修界的科技果然进步了不少,把他曾经想发明的小灵通都发明出来了。

  步千秋告诉他:“如果你想要联系的人也有传音石,往石头左边注入一丝灵力,就能和他实时联络;往右边注入,就能给他写信或是录音留言,就和你那个世界的手机一样,很简单,你应该知道该怎么使用。”

  柳闲说:“我没有灵力。”

  “我知道。”看向小花时,“屠汉”饱经风霜的眼里里满是慈爱:“我早给你的传音石里装满了充足的灵力,一直用到它坏也不会缺。”

  “姑娘你买肉吗?新鲜的猪肉猪肝猪排骨哟!”步千秋推开他:“一边玩去吧,我要赚钱了。”

  “……谢谢你,夫子。”看着步千秋熟练的一整套吆喝,柳闲目瞪口呆地收下传音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直到走上街头,柳闲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路上的人都叫他小花,有人送他包子,有人送他花,只是经过了酒楼的大门就有哥哥姐姐接他进去玩,于是他分文未花,已经左手夹着三根糖葫芦,脑袋戴大花环,坐在空位上,准备听人声情并茂地说书了。

  若能无忧无虑,当人的确比当神仙好,这个人间真是幸福极了啊。只不过这群人都喜欢揉他的脸,他现在脸包子生疼。

  他从糖水中看到了自己变小后的脸,又白嫩又红润,步千秋应该用他诡奇的术法帮他易容过,半点都看不出他其实是柳闲。遂更加放心,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做好了后半生就这样安逸养老的准备。

  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复了,额头上的红印也已经消去,从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无差别,只不过……当他刚想用小剑剥瓜子壳时,他召不出剑了。

  无论他怎么做,心剑都再也不能被召出来,这怎么能行?

  若无剑,毋宁死!

  于是还没等到说书先生刚站上台,柳闲早已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扯着嗓子说:“上回书我们说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几大宗合力成立檀宫后,这宫主大位便被那人握于手中,借此铲除异己,玩弄权术,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

  偌大的妖林里今日鸦雀无声,只有正中央湖泊旁立着的青年在苦恼:“我剑呢?”

  屈腿坐在两个战战兢兢的长毛兽身旁,柳闲沮丧地拿起了新获得的传音石。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没有步千秋说的那么简单,石头里的灵力不属于他,他不能灵活操控,而且圆成个球的石头也压根没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侧”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在生疏地捣鼓了半天之后,柳闲才终于引了丝灵力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传音问问。

  不过修仙界电话虽然难用,但接通的速度实在是快,对面冷冰冰地问他:“何人?”

  “我啊。”

  柳闲捡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欲哭无泪地问:“夫子,您到底扎了我哪处大穴?人变小也就算了,我怎么连剑都召不出来了?”

  “……”

  对面迟迟不出声,似有什么硬物被折断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某种生物的惨叫。

  看来步千秋真的对屠汉的人设乐在其中,还真去杀猪了。

  不过,传音石里的声音失好像了真,他听到步千秋的声音很怪,猪的惨叫也很怪,且那惨叫声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闲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应该是妖林瘴气太浓,灵力受到影响,声音难以传播吧。

  回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惨叫,想象到那边场面有多血腥多少儿不宜,再加之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剧烈嘈杂,整块石头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闲惊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这猪杀得比杀人还恐怖。算了……这里信号不好,不打扰您忙了。”

  他放下石头,不解地嘟囔着:“是不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我把召剑的方式搞错了?”

  于是他又转而面对两头凶神恶煞的妖兽说:

  “你们对我下手狠一点,让我有危机感,潜力大爆发,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两只凶兽惴惴不安地颤抖着,连爪子都没离开地面半分。

  柳闲本来以为,如今毫无战斗力的他连妖林最外层都进不去,没想到一路上他连半只凶兽的声音都没听见,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正中央。所有凶兽都在躲他,就像他会把它们都剥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吗?”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这两只妖兽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们可怜地呜咽着,提心吊胆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脸色后放下。柳闲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们的膝盖窝,无辜地问:“你们一条腿就比小花高了,为什么要怕小花?”

  “吼吼……”

  见那两大只抖得都像在筛糠了,柳闲急忙弯唇甜笑,安抚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召剑,只要召出来了,你们先前杀人放火掳小孩的事,我都一笔勾销,好不好?”

  “吼吼?”

  柳闲笑着点头,他摊开双手:“我不骗人,来吧。”

  “吼。吼!”

  两头庞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动,异鸟惊慌地从树梢中窜出来,用力磨动尖牙的声音像在刺挠人的骨头,巨兽挥动着利爪,后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闲扑过来!

  生死攸关之时,柳闲往后退半步,正默念着自己几百年前用剑时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还没念到一半——

  “当心。”

  视野突然被黑暗笼罩,紧闷得柳闲连气都喘不过来。口中的法咒被人骤然打断,还吃了当小孩的矮子亏,他又艰难又烦躁地抬头往上看了过去。

  一句“你谁啊”卡在喉咙中,他手一僵,握着的小木枝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