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已无心在此无益之处逗留, 手中剑上的红光依稀,谢玉折如有神助,出招渐渐竟也能压制对手, 百招之后,终于将他击倒在地。

  他的额头已经冒出层层薄汗,面颊微红, 剑指着半跪在地的谢衣,却在下手之前,先迟疑地看了柳闲一眼。

  柳闲疑惑地回望他,似乎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

  可在他停手的这片刻,已经落败无力的谢衣竟然站起了身,手上聚起了好一团黑雾!

  刹那间柳闲抽走谢玉折手中的剑,将他扯至身后,反手舞出一个剑花, 刺向谢衣剑尖点穴,想将他五脏六腑全都紧封,可谢衣已做好准备出手极快,柳闲要想护住谢玉折就来不及躲避,那一掌已经重重拍上了他的胸口!

  柳闲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双手用力扶着一个骷髅头, 尽全力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倒下去。

  “好了。”他忍下痛苦的低咽,目光涣散地看着谢玉折:“你可以动手了吗?”

  看到他痛苦的反应, 谢衣似乎愣了。他明明前一瞬还在敏捷地下狠手偷袭,可此刻竟只是站在原地, 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后他歪头盯着柳闲,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柳闲背在身后微微发着亮光的手。他捏着眉心,思索良久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奈笑道:

  “柳闲,你还真是……”

  “那便成全你吧。”

  他叹了口莫名其妙的气,转眼间就放下了全部防备,摊着手,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而后向他刺来的便是谢玉折的剑。

  谢衣消失了。

  冰冷的地板上多了柄冷色的剑。

  与此同时,立在二人身后的柳闲,最后盯了眼方才谢衣消失的位置,迅速隐去了手上的光。

  控人之术,不止真家的灯会,也不止谢衣一个人会。

  “师尊,你……”

  “我没事。”

  眼绸遮挡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推开谢玉折,平静问他:“你刚才在等什么?”

  谢玉折面有愧色,紧抿着唇,自责道:“弟子知错。”

  方才他笃定自己已经制服了谢衣,所以在见到柳闲复杂的神色后,想再等他开口,听他是否还有话要说。

  可没想到谢衣根本没有脱力,还留了一记重击,而正因他的迟疑,这一击柳闲替他受了!

  虽说当他的灵力探去时,柳闲身上没有半点的伤,但柳闲总是有能力做到他想不到的事,而他替他受的那一击却是真真切切的。

  柳闲冷声道:“你刚才又欠了地府一条命。”

  很多时候他都想好好教谢玉折。

  谢玉折太过依赖、太过信任他,他想让他知道,不要轻易把别人看成好人,这样才能好好活下去,只有死了的死敌才不会造成危险,可是……

  谢玉折低落地答:“师尊,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他又欠了柳闲一条命,要是柳闲今日因他受了重伤,他把心剖出来也于事无补。

  不能期望每一次被偷袭都能有今日的好运,下一次,他不会再给敌人留喘息的机会了。

  柳闲说:“我没事,你和它结契吧。”

  此时原被谢衣分影附身的剑已经浮了起来,它稳稳悬在谢玉折眼前,等待着和认可之人结契。

  随心而动,谢玉折抬手握住它,剑柄相接的地方就泛起红光,渐渐流淌于其繁复的花纹之上。

  这是一柄绝好的剑。

  可一向看到好剑就挪不开眼,想要细细欣赏的柳剑痴,竟然没有半分兴奋,仿佛是见到了相识已久的故人,轻缓的嗓音里冻结着多年的冬色,他死死盯着那柄剑,嘲讽地笑了一声:

  “鸠占鹊巢的废物,也配讲成全。”

  谢玉折听过他的戏谑冷嘲,却从未听过他用如此生冷的调子说话,像是在唾弃路边肮脏的死老鼠,这是他和柳闲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白裸露的厌恶。

  可随后柳闲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他道:“遗冢里的剑,大多都有名字。但这把不一样,它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为它取一个名字吧。”

  柳闲记得,在谢玉折只有他腿长的时候,他们去茶馆听说书,听不周一剑镇九州,枯荣怒光驱永夜,柔然软骨缚苍龙,便吵着闹着说,他也想要一柄属于自己的、有灵性的剑,今日便让他如愿了。

  谢玉折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披荆斩棘最后仍旧空手而归的准备,而现在骤然握着一柄剑,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方才是如何得到这柄剑的?

  他和柳闲一起走树森林里,突然被藤蔓缠走,就掉进了一片漆黑之中。四周俱是害人的妖邪,他一路前进一路清理,迷失方向之时,曾被柳闲画过符的右手隐隐发热,冥冥之中像是在指引他正确的方向。

  他随着走,而后便看到一座大殿,推开殿门,是柳闲。

  他后知后觉,是柳闲在用咒法指引他。

  他身上被妖邪和谢衣割破的数道伤口还在滴答答落血,却浑然不觉,像是压根没有痛感似的,只懵懵懂懂地问柳闲:“师尊,遗冢的主人认可我了吗?”

  他只是和人过了几招,受伤的是柳闲,他就得到认可了吗?

  柳闲微微有些想笑,他摇摇头,咧嘴道:“不是。只是这柄剑喜欢你罢了。”

  听到他模棱两可的话,谢玉折更加茫然了。可是当他拿到手中的剑时,却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剑身泛着冷光,覆盖他的全身,他身上处处的伤口竟然在悄然地愈合!

  他如常地挥着剑,却比从前行云流水了好些,好像他生来就该握住这柄剑。而后笼罩他的白光越来越盛,手臂金色脉络浮现,他竟然一举突破到了金丹期!

  此时谢玉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坐火箭一般的修炼速度,他仅仅惊异于自己与这柄剑极端的契合,目光灼灼地看着柳闲,郑重道:“师尊,我一定会好好使用这柄剑。”

  柳闲叹了一口气:“能轻松拿到这么好的一柄剑,我都羡慕你的好机缘了。”

  谢玉折也说:“弟子的确有好机缘。”

  柳闲惊讶地捂着嘴:“你终于意识到了?”

  “嗯。”谢玉折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你。”

  “我?”

  “倘若我没有好机缘,遇不到你,已经死了。”

  柳闲:“。。。”

  他无语凝噎良久,而后扶额说:“没有我你照样能得到它,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

  谢玉折倔强又感动的眼神里写满了“我不信”。

  柳闲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话,却还是摆摆手算了算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转念谢玉折又问:“师尊,您当时是怎么得到不周的?”

  这个问题,天底下一代一代,有好多人已经好奇很久了。

  有关上仙飞升的传说已经传了一代又一代。

  他在不周山上浴血斩妖,领悟大道,渡了雷劫,而后飞升成仙,这是不识字的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可他手中那柄突然出现的剑,关于他的来路,却从来没有个确切的说法。

  他能在那妖山上捡回一条命,和那柄剑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人说这是神赐,有人说他以万妖之血铸铁炼剑,甚至还有自诩慧眼之人说,那柄剑压根和铁器宝玉无关,而是一根骨头。

  毕竟神赐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且山上哪来的条件炼剑,而不周山钟灵毓秀,汇集天地灵气,要说他剥了哪个日日待在上面的大妖王的骨头,将它幻化成剑的形状,还稍稍说得过去一些,毕竟天底下以兽骨炼剑之人并非少数。

  毕竟他上山之前,手里拿的仅仅是跟木棍啊。

  “不周?”突然提到自己,柳闲有些诧异,而后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很自在地说着离奇的话:“那么多年前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可能是像其他人一样,扒了谁的骨头,施点法术化个型,再沾点妖气灵气,最后再跟着我被劈了几道雷,就成了吧。”

  “然后呢,我觉得用着还挺趁手,就一直带着了。”柳闲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奇怪道:“怎么又说起我了?所以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谢玉折一寸一寸触碰着这柄新获得的剑,眸光微动:“师尊,我觉得它似乎不想要一个名字。”

  “它说,叫它剑就好。”谢玉折讷讷了下,疑惑道:“它还说,其实我们都没有特别的名字,我是一个无名的人,它是一把无名的剑,不然,就要乱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懂。

  柳闲抬手一拍谢玉折脑袋,嗤笑道:“这种久不见人的剑就是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你要是没有名字,‘谢玉折’又是什么?别听它的。”

  谢玉折点了点头,笑弯了眼道:“嗯。我的名字还是你为我取的。”

  “……剑也拿到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柳闲抬脚就要走,而后他又收回了脚,召出一柄长剑影,站在上面信手一拉就把谢玉折扯了上去,扬着声音大笑道:

  “你怕高吧!”

  他的剑一上一下肆意掠过空气,虽然很稳,可对于谢玉折这种十多年都生活在无仙无灵的下修界里的人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新奇了。

  谢玉折紧攥着手,仰头望着天,半点都不敢往下看,紧抿的唇角里全是我要坚强。

  柳闲慢慢降下了浮空的高度,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并未再笑,只戳了戳浑身僵硬的谢玉折,嘟囔说:“要是你不怕高就好了。”

  狂风呼啸而过,话语散在空茫的四周便散得听不清了,谢玉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柳闲身侧挪过去,侧过头,想要更真切地听到他的话。

  柳闲转头看着他,不知何时他眼上的绸缎已经被风吹散,谢玉折离他很近,能从中看到自己在其中破碎模糊的倒影。

  “白云城的月梯,沧州浮空石上的雪,雨后的凤凰台,流光漫天的沉星岛……人间有好多好多好地方,你都没有去过,我都可以带你去。”

  “可这些地方太远啦。”剑停无风,柳闲的衣袂也不动了,他掐手算了算,略微有些遗憾地说:“倘若不御剑,就算是再好的车马,想要把这些地方都去一次,光是在路上的日子,就要小半年了。”

  “师尊,我会慢慢克服的。”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话,谢玉折当即往地上看了一眼,可仅仅是这么高,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只好又道:

  “倘若弟子做不到……我也会一直守在您身边,这些地方,未来我们都可以去,去很多次,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