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终于明白疼痛因何而存在。

  指尖碰到灼热的火苗时, 若没有刻意控制,人会瞬间本能地抬起手,让自己远离危险。可人间大多的伤害都不是能够简单靠反射逃离的火苗, 大脑无法预测和判断,有些人站在山崖边,却还以为自己在游乐园。

  很多感官迟钝的人听不见风声, 只有在感受到疼痛后,才知道刚才背后有人朝他砍了一刀,此时想要躲开却已为时已晚了。

  所以习惯痛觉和没有痛觉的人才最可怜,因为他们不能感受到那刀伤有多深有多致命,不知道要及时去找人医治,也不知道硬抗下来那一刀其实是救不了的。

  此刻就有把无形的利刃抵在柳闲心口,在他探出灵力一路向前时已经毫不留情地戳了进去,但疼痛后知后觉, 那时的他不知道。

  大脑的污泥里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心脏猝不及防地宕机了。

  “啊。”柳闲轻呼了一声。

  他本只用了一丝灵力探魂,可沈素商腹里的胎儿却用巧劲撬开了他的灵脉,如贪吃的饕餮一般源源不断地吸取他的灵力,他连忙抽回手,灵力却已经被吸走了好些,身体骤然亏空, 他一下子就虚脱了。

  强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柳闲忍住呼吸, 憋咳嗽憋到眼角泛泪,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 余光瞧着一旁满眼希冀的谢大将军和沈素商。

  他向来身体不好,一直病恹恹的, 脸色再白也不会比现在更严重了,这两人应该看不出来问题。

  他松开手,捂嘴忍着只轻咳了一声,笑道:“你们还真是好福气。”

  打开手心时上面有一团黑血,他毫不在意地悄声施了个清洁咒,笑眯眯道:“此子根骨不凡,天道降福,身负鸿运,将来定会平步青云,直至天下第一。”

  “未来是个全天下都惹不起的人物,兴许还能成仙呢。”

  他轻松说着,可越是细想,越是心惊。他说了这人通天的青云梯,却没有说这小孩身上化不开的灾煞,黑团团地把前路全部挡住,其中有些甚至和他有关,但他算不了自己,看不清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捡些好的说吧。

  他如此夸耀了半天,另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黑,柳闲不解地问:“家里要出个神仙,光宗耀祖的事情,你们怎么不高兴呢?”

  “我虽然只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不是会吃很多的苦啊!”谢将军一双凌厉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有了泪花。

  沈素商也紧皱着眉,安抚自己腹中突然躁动起来的孩子。

  柳闲温声道:“不克劫无以登仙。不过他命中有贵人,不用太过担心。”

  那两人这才浅浅地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贵人?反倒有个死敌。此子命中全是煞,虽然组合在一起时变成了个天下独绝的神仙好命,可第一仙的身旁又怎会有第二个人。

  谢镇南问:“柳闲,给他取什么名字最好?那种成不了仙,只能一辈子当个普通人的那种。”

  “……要这样?我想想。”

  柳闲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这地方像幻觉一样有点疼,好像刚被小狼咬了一口,留下了他看不见也消不去的疤痕。

  “他命数太异,耀若金玉,必须破之。我多年不读诗书,只能取个直白的名字,就叫——”

  他冥思良久,将军内院梨花簌簌飞落,其中一小瓣恰巧吹到他肩上。他抬手拂下梨花,微微用力将它捏碎,从容道:

  “谢玉折吧。”

  一阵雪风刮脸,把柳闲猛地从已故的回忆中扯了出来。他迅速跳起来,像见了鬼一样指着躺倒在地的谢玉折,身后眼绸的飘带乱飞:

  “你、你你!谢玉折,你这名字居然是我给你起的!”

  他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已经口不择言:“我有病吧!”

  怎么会这样?十多年前的我竟然还从春山寺逃出来了一次,去当了这个国师,还给自己的死敌取了名字?

  疯了,都疯了。

  此时柳闲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寥寥数万字的书了,这是一个完整到让人恐惧的世界,他亲历着的世界,不能简单当做一本剧情既定的书。

  他不知自己过去从何学得了算天命,彼时手眼通天的国师也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此情此景。

  谢玉折这三个字,竟然会出自我口,一切竟都有迹可循。

  原来这个我清醒时时刻不敢忘的名字,是失忆时的我为他起的。

  我早知他与我如河海支流聚又散,可是,原来。

  若是我当初没有伸出手,没有被小兔崽子吞了灵力,书中的剧情是不是就不会进展下去,我就不会为了一句“废仙身死”提心吊胆?

  这段记忆里的人分明就是我,可是我之前为什么会想不起,自己坐牢的时候还抽空越狱去下修界过了把做病弱权臣算命子的瘾?

  从春山寺走到和雍国,绝不是一段轻松的路。

  他走过。

  那时却没想过这已是第二次。

  柳闲拔剑四顾心茫然,呆呆地站了许久,真不知道是该骂绛尘看管不利,还是骂自己名闲却闲不住了。

  安安静静坐牢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和主角搭上关系?

  最后他选择骂自己给谢玉折取的这个名字没用。

  都克得这么厉害了,怎么你还是活得好好的?

  谢玉折原正怅惘着,身上骤然少了支撑差点一下子磕在地上,好在他核心力量极强,稳着身体一下子哽在原地。

  他惝恍迷离,不可置信道:“你……为我取的。”

  柳闲神色复杂扶额:“你爹娘要我给你取一个……寓意好点的名字。”

  寓意好?

  谢玉折微微蹙了眉,他有些不解。玉折,兰摧玉折,为何会是寓意好呢?

  不过他相信,柳闲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也并未深究,只讶异地想,我的名字,竟然是他取的。

  大惊失色只有那片刻,柳闲虽然心里仍无法接受,表面却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他把自己沾湿在鬓角的碎发捋到一旁,看着谢玉折一向冷然的眼里湿漉漉的,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转移话题道:

  “其实我第一次撞见她,也是在练兵场,那时候她还没有和谢镇南成婚,我便叫她长公主。”

  “没想到她看着温婉,却很有力地朝我抱拳一礼,她说,练兵场上,不分男女,不分身份,不能偏私,当以职责相称,我觉得甚有道理。”

  即使后来这两人成了婚,柳闲也没有叫沈素商“谢夫人”,谢镇南也不喜欢这个叫法。

  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至于谁谁之妻,谁谁之母,只该是由她们自行选择的身份之一而已,而且非必选。

  柳闲嫌恶地张了张嘴:“你是不知道,你爹当时那个笑得有多恶心。那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被蜂蜜腌过了一样,看得我浑身发麻。”

  “他是见了我这种快散架的人都想捶两拳的,没想到对沈素商浓情蜜意,轻轻碰一碰都怕弄疼她,可沈将军哪是这种人?所以她每次都会骂他。”

  想起谢镇南后来一把年纪了还为沈素商到处惹祸闹事,柳闲真不理解他是怎么当上将军的,拧眉道:“还好我修的无情道。”

  谢玉折想象不出那样据说那样温柔的母亲怎么骂人,不过他也根本就想象不出母亲的容貌就是了。

  他紧抿着唇,突然撞进柳闲怀里,把柳闲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怎么又突然要抱抱了?柳闲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骤变的这一幕,觉得好怪异。

  谢玉折卸下了一身的防备,带着哭腔,万分艳羡道:“可是,阿商,我也好想见见她,我也好想对她好啊……”

  他的母亲死得早,后来他竟也完全想不起来了。母亲对他唱的摇篮曲,她手上叮当作响的小铃铛,她手上百步穿杨的长弓箭,他全都忘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有一个小名的。

  若非从前国师大人常常叫着,若非国师大人在他腰上系了一个铃铛,他连这个小名都快忘了。

  第一次见谢玉折如此失态,柳闲忍了很久终于忍住了把他推开的心思,右手在空中僵了良久,最终强忍着厌恶轻放在了谢玉折背上,像哄小孩入睡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顺着气。

  “沈素商生下你那天,要不是怕烦到他心尖上的阿商,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估计都会被你爹的哭声镇碎。当时他一边连沈素商的手都不敢碰,生怕让她再痛一点儿;一边又怒又喜地看着刚出生就把阿商弄疼的你,你又突然笑了,他哭得更起劲了。”

  想到杀敌毫不手软的谢大将军倒在塌前涕泗横流的滑稽模样,柳闲语调嘲讽,可想着十九年前的秋,他的心竟柔软了些。

  谢镇南也哭,谢玉折也哭,哈。

  他缓和了脸色:“后来我去将军府,看你爹娘逗你玩,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夫妻比翼连枝、好友常登家门,肯定比后来鳏夫弃子出征、佞臣不告而别好得多。

  想到了另一件事,柳闲津津有味道:“你以前差点姓沈。”

  谢玉折抬头时露出通红的眼眶,里面蓄满了没掉下来的泪:“为什么?”

  看着这张脸,柳闲终于想起那个熟悉的笑是谁的了——正是沈素商。她把她弯月一样的笑容带给了谢玉折,柳闲曾和她很熟识。

  他哈哈一笑:“我不告诉你。”

  谢玉折差点改名叫沈玉折。

  某日他惯例去御书房见皇帝,却看见谢镇南恭敬地跪在地上,头用力顶在湿冷的大理石板上,像是在乞求什么。

  从御书房出来后,谢镇南头顶着一个大包。说话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明白了,改姓又有什么用呢?用一个姓来怀念一个人,有用吗?”

  身穿重铠的糙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阿商已经不在了啊!”

  而后他又赶紧拿出手帕擦干净了脸:“我不能哭,你会嫌弃我的。”

  朝空荡荡的屋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问:“阿商,是吗?”

  柳闲从旁边飘过,这才明白,他是在求皇帝允许让谢玉折改姓沈。

  他惊叹于谢将军的直白与胆量,这件事就算不问沈高峯,也该知道改不了。

  或许谢镇南也知道吧。

  谢家本就手握军权,先夫人又有层长公主的身份,要是谢玉折是女儿身,或许此事还可商量;可他是男儿身,现在敢改皇姓,以后说不定就敢翻皇天。

  将军之子,怎么可以姓沈?

  世代从军的铁面谢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大情种?

  眼见着谢镇南一天天疯魔,不死不休地扎在军营里,屡屡破敌,风头盛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彼时的他扼腕叹息。

  不过,其实后来他提出要代养小公子的时候,也是知道沈高峯不会允许的,不过于他而言对他的看法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最终陛下还是答应了,即使是因为他使了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毕竟他浮萍一个,无牵无挂,没有谢府那一大家子,就不用考虑自己心意之外的事情。

  虽然那时他不记得自己是个仙,但也足够狂妄,不过是得罪个皇帝而已。

  柳闲瘪瘪嘴说:“谢玉折,明天你请我去吃甜丸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吹得他的鼻头酸了酸,他连忙抬头,远远地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

  谢玉折揉了揉眼睛,明明很难过,却还是不解地问他:“你不是喜欢酸甜味的零嘴,不喜欢只尝甜味吗?”

  他还记得柳闲曾经的喜好,他一直嫌弃只有甜味的东西太腻。

  “嗯,但我想带你去吃呀。”柳闲低下头,朝他盈盈一笑,“沈将军说她怀你的时候,经常一边吃这甜丸子,一边和你爹念叨你。她还说,以后如果你想起她,就去上京东街的张记点心铺,坐在最右边靠近街道的那张桌子上,吃一份甜丸子。”

  “而且我家乡的人研究过,吃甜的会让人很开心,你们小孩应该都很喜欢吧。”

  他这样慢悠悠地说着,可谢玉折已经没了回应,他支开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小孩呼吸平稳,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哎,明明他才是最惨的,这辈子都逃不过哄孩子的命。

  今日勉强纵容你一回吧。

  柳闲垂下眸,细细端详着谢玉折那双和他母亲肖似的眼睛,用拇指轻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痕。而后他抬头望月,右手撑在身后,突然想起那日沈素商不戴珠钗,披头散发地跑到国师府时的模样。

  府内无人,大门不开。

  她的脚步急促而狼狈,垂地的衣摆拖在泥里,满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见到他时,双腿已经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两袖清风。柳闲停了为人助眠的法术,缓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搂着怀里沉睡的谢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无声,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