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谢玉折第一次见有年轻人这么随意又大方地给自己安排后事。可想到这人是柳闲,他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了。

  歌女一曲唱毕,翩然谢礼,台下人纷纷喝彩,柳闲放下手中饱满的紫葡萄,也跟着鼓了鼓掌,指着戏台对谢玉折道:“你瞧,竟然又有人看上我了。”

  看着一美艳女子娉娉袅袅朝柳闲走来,谢玉折脸色一黑,冷声道:“你四处沾花惹草,与我何干?”

  “无关,”柳闲诚实地摇头:“我只是想说给你听。接下来,你可要看好了。”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堂上突然尖叫声四起!

  只见歌女迅速褪下了一层人皮,婉约水袖被黏腻的黑血快速浸湿,美娇娘的皮与肉蒸进空气燃为黑烟,其中白骨露出,散出森森阴冷气!

  与他们一同观戏的人作鸟兽慌乱四散,柳闲慢捻着指节,懒倚在雕花窗旁,盯着地上那张脱落的人皮看。

  那歌女原是个鬼骷髅,靠吸人生魂活命的东西,还专爱挑软柿子捏。

  而这位玩意不知是眼光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挥着利爪,“嗬嗬”地朝柳闲疾步爬来,半点没管旁人——

  着实好眼光。

  !!!

  谢玉折的佩剑已拔出一半,却被杨徵舟止住了,他挣脱不开,急声道:“它要伤他!”

  杨徵舟说:“他要是真那么容易受伤,你又怎么会跟到这里来;你要是真那么想要他死,又何必出手相助。”

  可是这一路也没看到柳闲出手,他只是一直在耍无赖啊……

  剑仍未入鞘,谢玉折却被强硬按住,杨老板看着温柔实则有无穷的力气,他不容回绝地说:“别动。”

  谢玉折只好收了手,问:“杨老板,柳闲真的不是和雍国国师吗?为什么不让他穿红衣?”

  “他真是被……限制了挺多年,应该没空去当国师吧。他身体本就残缺,红色又招邪气,撞鬼了不就更容易死了吗。”

  杨徵舟仍儒雅笑着,像春日拂过山泉的风,他十分真诚,不像是在忽悠人,看着比柳闲靠谱多了。

  谢玉折无言,低头看向楼下的那一人一鬼,面无表情地问:“那这算撞鬼吗?”

  鬼骷髅的姿势怪异但又异常迅速,迈步时骨架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开裂的嘴里流出阵阵黑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馋美味时流出的涎液,落在地上时又瞬间蒸干!

  柳闲跳下窗,走近鬼骷髅,他信手拿起一个茶杯盖在桌上碰碎,裂出个碎片来轻轻一挡,只一瞬,伸向他眼前绸带的那一只苍白利爪就化为了齑粉。

  鬼骷髅是感受不到痛楚的,但它仍愣了一下。如此脆弱香甜的一个魂,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拿一个破瓷杯,竟然敢反抗他,竟然能反抗他?

  他怒极发狂,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黑气云卷环绕,那团齑粉刹那间便重新凝成手臂,可惜还没等到它行动,柳闲已经信步移到了三尺之外。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好似圣山上最圣洁也最傲慢的那一支花。

  而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着那扇雕花窗,笑眯眯地对上了谢玉折的视线。

  谢玉折看他对着他做了个口型,似乎在说“我厉害吧”。他不想和这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人对视,只好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只是几个身法而已,许多普通修士都能做到,算不上厉害。

  而后他愕然地意识到,自己和国师相识多年,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修士,还是凡人。

  就在谢玉折别过眼的那一刻,原先还被柳闲夹于二指之间的陶瓷片破空而出!

  那瓷片被剑风割成极锋利的十二片,朝那骷髅骨的众命门精准一刺,直直地打散了它的骨架!

  柳闲掐诀施法,一道有灵银索聚成,迅速缠住了鬼骷髅,将它收进了芥子袋里。

  只见电光石火,风波已歇。

  杨徵舟目不转睛地盯着柳闲,想找到属于这一百零七年、他只字不提的蛛丝马迹。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不过他们相识日久,目睹上仙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柳闲从不佩剑,世间多数人都不值得不周出鞘,他常常只是操控几柄剑意凝成的小剑。

  见不周即见无常,一剑乍破寒霜,比那万金难求,除掉一个小小的鬼骷髅罢了,他费不了他半分力气。

  柳闲不知道这二人的心思,给从一开始就忧心忡忡的杨徵舟露一手后,他心满意足地踱步回来喝了口茶,把一根绳子放在桌上道:“杨老板的缚灵锁就是好用,就算是凡人遇上了这妖邪,也能毫不费力地收了它。”

  杨徵舟无语。还好,这人还是老样子,能用法器,就绝不自己出手。

  原来只是个厉害的法器。谢玉折盯了眼他腰挂的芥子袋,皱眉问:“你为什么要把那种妖邪收起来?”

  柳闲耸耸肩:“卖钱。”

  家财万贯的杨富商在侧,谢玉折问:“你缺钱?”

  “你们一个是前程似锦的小将军,另一个是富可敌国的大老板,我只是一个刚刚越狱的囚犯,你们怎么会懂我的不易。”

  柳闲边控诉边盘算,这只有意识还能自我修复的鬼骷髅还算罕见,若是高价卖给迷花岛那个药疯子,肯定能赚不少银子。

  他摇摇头道:“我好惨的。”

  另两人沉默了。杨徵舟扶额,把腰挂的芥子袋取下来放在桌上,示意他拿走。其中放着黄金、符箓,有他的楼主令,可号令他楼内的人。

  可柳闲没理,他推开袋子,只看着谢玉折,嘴角卷起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轻点了点谢玉折身前的桌案:“不过你和我惨得不相上下。”

  谢玉折眸色沉沉地看着他。

  “你和你心心念念的国师大人只能活一个,很难选吧?”

  突然被发问,谢小将军呼吸重了片刻,他哑着嗓子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柳闲凑近了,佯装无知地问:“不是心心念念的、不是只能活一个、还是不难选?”

  他嘴角上翘,笑得十分刻薄。

  这句话如利刃戳入谢玉折的心脏,心事被洞悉后,他紧攥剑柄的手已经生出了层层冷汗,沉眸不说话了。

  柳闲酒量差,这座酒楼里几乎没有他喝得过的人,却也没有他问不出的消息。这几天,他靠着几杯茶水,在酒桌上把该打听的、不该打听的,全都听了个遍。

  比如说,和雍国的国师和谢玉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出身实在是显赫。

  和万千玛丽苏小说里的男主相似,他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母亲是当朝皇帝的亲姐姐。

  可惜他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出征,亲族又不在,无人照看不能自理的他,只能被接到后宫之中,由妃嫔抚养。

  然而不久后当朝国师就向皇帝请旨,言“不可不顾小公子,或令将寒心,军纪难勤。臣愿代养之,为君分忧”。

  皇帝竟也同意了,让一介权臣代养武将嫡子。

  而后国师就将仅四岁的谢玉折领回了府,这一养就养了八年,直到谢玉折随父进军营。

  谢玉折走后不久,国师就失踪了。他本就来去无踪,还深得皇帝信任,起初无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可直到谢小将军凯旋,他依旧没有出现,天下却传起了“国师与谢氏共灭雍”的预言。

  皇帝这才在朝堂之上,亲自宣读了国师的七十二条重罪,以谢玉折知其情为由,要他领命诛杀养父。

  众臣之前,谢玉折朗声领旨。

  柳闲笑得蛊惑:“你不回答,因为这就是事实。不过是一国之君,你又何必乖乖听他的话呢?倒不如……”

  柳闲还未说完,就已被打断,谢玉折铿锵道:“效忠天子是臣民之责。”

  “好吧。可我听说那国师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实则有翻天覆地之能,而你不过区区凡人,这么多天了连我都杀不死。你的天子舅舅令你杀了国师,且先不说你该如何找到他,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动手?到头来你都是担不了这份责的。”

  谢玉折如何不知,他根本做不到。他在国师府里住了七年,见多了那人弱柳残身下藏着的沁血獠牙。

  这人心狠,手段也多,居然惑得皇帝对他数年深信,让他手握着滔天权柄谈笑风生,从未受过半点责罚,与其说是一人之下,可更像是皇帝在忌惮他。

  让权臣抚养将军的嫡长子,若是文武勾结,权柄必然旁落。这样荒唐的事,国师提起当日,皇帝竟就答应了。

  直到谣言四起皇帝才如梦初醒,想到谢家功高盖主,又觉得未归的国师有无边的威胁,于是想了这样一个法子。

  一文一武之间,总得灭一个。

  不想落得舌根,那便找个由头,让其巢里斗。若是他能杀了国师,谢家还能多活几年,若是不能,那就让谢家断了传承。

  柳闲指尖轻点桌面,问:“可你真的想杀了他吗?还是想和团圆夜那日对我那般,激怒他对你动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他手中,用你一个人的命免了谢家之难再助他脱身,报答他八年养育之恩?”

  谢玉折手掌紧攥得疼,太阳穴上的青筋鼓鼓跳动,却见柳闲收了笑意,隔着白绸看向他,神色极其认真。

  醉梦长里的人早已逃了个干净,杨徵舟也不知去了哪,外头下起了彻白的雪,天地都静了。

  他说:“不如跟了我,我保你不死,保你无限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