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迩知道这是接吻。
他从魔法书上学到过——
相爱的人愿意肌肤相亲, 耳鬓厮磨。他们牵手，拥抱，接吻, 从对方的身体索取温暖，奉献和掠夺在一对情人之间被称为缠绵。
十分钟后，路迩才想起来, 他和江烬没有熟到可以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的地步。
他推开江烬, 通红着一张脸，本来想说点什么, 但喘了很久的气, 呼吸还是平复不下来。
他觉得他完了，他被江烬吸走了魔力。否则他的身体为什么那么不受控制地发软，而他的肚子觉得痒痒的。
江烬问他是不是难受, 路迩说当然难受。
他贴着江烬蹭了蹭, 但还是不舒服。然后他就发现了江烬的变化。
他们之间贴得很紧，任何细微处的变化都会引起对方的注意。江烬当然知道路迩发现了, 但他只是看着路迩，没继续做别的。
江烬甚至松开了双手, 让路迩可以随时站起身来。
路迩想了想, 从他腿上挪动了一下，低头看着那里, 说了句：“为什么会这样。”
江烬：“……嗯？”
他想过路迩清醒过来后给他一巴掌，这应该是比较正常的发展。
但路迩的反应让江烬也有点懵。
路迩说：“我从来不会这样。”
久久的沉默后, 江烬忽然双手扶着路迩的腰, 把他从身上抱了起来, 然后将路迩放到地上。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刚才的亲昵在这一瞬被疏远开来。
路迩不解地望着江烬。
江烬的指节抵着唇, 轻咳了一声。他表情一贯很少，难得见他露出几分惭愧。他道：“路迩，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几岁了？”
路迩：“啊？”
他的脸颊飞快的变红。
虽然刚才已经很红了，但现在的红更加夸张。他的整张脸像是着火了。
江烬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干嘛突然问这种让魔王尴尬的问题！
之前说了八百岁，就当是八百岁不行吗？
非要问……
路迩不安起来，眼珠子乱转。
其实就算说了实话也不会怎么样。
一百岁的魔王再弱小，那也比人类强悍多了。路迩又不怕江烬小瞧他。
但他就是不想让江烬把他当小孩子看。
他已经受够了被那种关爱幼崽的眼神包围的生活。
——索拉菲斯阁下已经诞生了一百年，任何种族到了一百岁都不该再是小孩了！
路迩理直气壮地对江烬说：“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对你来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江烬有些无奈地说：“是吗。”
路迩：“嗯嗯。”
江烬苦笑：“……好。”
江烬没有过多的和路迩纠结这个问题。
事实上江烬一直都是个情绪稳定如死水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在这方面需求过剩——不，他从来没有过需求。
下一刻，江烬对路迩说：“你自己玩一会儿。”
然后兀自走进了休息室。
路迩在他身后望着他，手指绞着手指，悄悄嘟囔：我自己有什么好玩的。
-
沣城的海湾，一到暑假期间就很热闹，但路迩找到了一个偏僻到无人问津的礁石滩。
黄昏涨潮，夜风卷起的浪花打在脚边，碎成了无数白色泡沫。路迩用脚踩了一下，它们就消失不见。但很快又有新的浪潮袭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海。
说是第一次，好像也不太准确。
他虽然过去一百年，一直待在城堡里，但也见识过不少东西。
魔王终究和人类是不同的，他们从诞生之初就足以记事。
每个初生的魔王，都会拥有一本全知全能的教习魔法书。
翻开它，它会带着魔王们身临其境地走过任何地方，从理论结合实际，教给小魔王一些最基本的知识。
路迩听说，有些社恐魔王几千年都不接受召唤，成日里就待在自己的大陆和城堡里，靠着魔法书来了解不同世界的迭代变化。
路迩显然不是社恐，他觉得魔法书还不够，所以总想亲自走走看。
尽管他已经从魔法书中见识过上万个世界的海，它还特地给路迩调取了不同季节气候下海洋的不同样子。路迩喜欢阳光下的波光粼粼，也喜欢夜晚空旷寂静的海岸。
但这一刻才是真正地见过了。路迩想。
他坐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任由浪潮拍在他的脚心。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很奇特，路迩算不上喜欢，但因为新奇，所以依然乐此不疲。
路迩看起来好像没有把那个吻当回事。
古神也好，其他魔王也好，包括临走以前喋喋不休的魔镜，他们总是反复和路迩强调：“魔王的寿命是永无止境的，你要记住，路上遇到的一切，都是即将告别的过去。”
所以，反正都会过去，为什么要在意呢？
他抿了抿唇，想起江烬亲他的时候那副样子。明明也还是冷着一张脸，但路迩觉得他没那么凶了。
也许体温能让人更快地了解对方。
路迩觉得江烬不是大家看到的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了。
他是滚烫的，炽热的。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应该有别的东西。
只是没有人知道。
又或者没有人想知道。
毕竟是个大反派嘛。
就像古神的寓言故事里，那些最终自食恶果的坏家伙们也一样。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教会善良的主角们一些道理。然后死去。
所有人为他们的死拍手叫好。
路迩从来不会同情任何坏蛋，但当他想到江烬死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在拍手叫好。他又有点不高兴。
路迩忽然拿出江烬给他准备的那部手机，戳了戳屏幕。
他给江烬打了个电话。
海风吹起路迩的衣摆，不合身的衬衣鼓了起来。路迩觉得好笑，他用手掌把衣服压下去。
江烬接通电话的一瞬间，路迩说，你来陪我玩。
江烬问他在哪里。
路迩说：“我在一块大石头上。”
江烬笑了起来。
路迩想：江烬还说他不爱笑，骗人。
“你快点来。”路迩发号施令。
江烬说：“好。”
然后他又问了一遍路迩在哪里。
这次路迩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他说他在沣城的海湾，栈道的尽头，一片被护栏挡住的礁石滩。
“你要走到很里面的位置，那里有块很大的石头。你看一眼就知道，那块石头真的很大。”路迩强调了很多遍这里是一片礁石滩，一个人都没有。
江烬没有说话。
但他知道路迩说的是哪里。
那片礁石滩因为太危险，从很多年前就被封了。
江烬几年前被浪潮卷起，残躯就扔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至今活过来没有，但礁石滩大概就是他死去的地方。
路迩还在说着：“海风好大，我都要被吹下去了。”
江烬的声音比往日更沉：“等着。”
他很快动身。
他得去他自己的墓地走一遭。
-
江烬来的时候，路迩正在踩水玩。
他与浪潮搏斗，它打湿他的裤脚，他就去踩它。好像这是一种胜利。
江烬忽然搂住他的腰，一把将他从礁石的边缘带回来。
路迩抬起一双长腿，在半空中扑腾，笑嘻嘻的：“我想再玩会儿。”
江烬还是抱着他：“不行。”
路迩觉得江烬有点怪。他抱得未免也太紧了，肚子都勒痛了。
他开始挣扎，想推开江烬的手臂。但江烬的力气太大了。
路迩撇撇嘴：“你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
在浪潮与海风纠缠不休的哗啦声中，江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手在抖，但他的声音还算冷静：“走了。”
路迩不肯：“我不。”
又一阵海浪袭来。
它来得很诡异，明明看起来离得那么远，但一个扑打，竟然落在了江烬脚下。
江烬松开了手。
路迩只当江烬是不管他了，开开心心地往浪潮跑去。江烬在后面一言不发，不知道在做什么。
路迩隐约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
当他看到江烬垂着头半跪在礁石上，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腿，他还以为江烬摔倒了。他走过去，拍拍江烬的肩，递了一只手过去，说：“你怎么那么弱不禁风呀。”
江烬抓住了他，但没有站起来，他撑着路迩的手，最后抱住了路迩的腰。
路迩叹气：“你这就有点耍无赖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江烬在颤抖。这不正常。
路迩蹙了蹙眉：“江烬，你怎么了？很冷吗？”
他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江烬。但江烬回抱的动作非常用力，几乎把路迩揉得发痛。
这根本不是拥抱，路迩觉得他在害怕。可是，大反派有什么好害怕的。
拜托，该害怕的是这儿附近的游客吧。
小说里的江烬到了后期，那可是走哪儿杀哪儿。
“路迩。”江烬忽然开口了，但声音不自然的沙哑。
路迩问他：“怎么啦？”
江烬说：“人会有来世吗。”
路迩很惊讶于江烬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大多数世界有，你们这里……我不知道。”
应该是没有的，但路迩下意识的没有讲出来。
江烬说：“来世会好吗？”
路迩怔住：“好什么……”
江烬仍然只是问他：“会不一样吗？”
路迩终于明白了魔镜的指导工作是多么有意义——他们确实应该了解每一个召唤者的信息。
如果契约对象换人了，他就应该第一时间重新做好这个预习工作。从叶涂的视角看到的故事是不完整的。
很多人认识的都是后来的江烬，他们不会在意一个大反派为什么变成一个大反派。
路迩也是。
当江烬松了力气，宽阔的肩膀微微瑟缩，脸颊温顺地靠在他肩头的时候，路迩想，我应该看看他的过去。
在之后沉默的几分钟里，路迩终于补救一般地看完了江烬的资料。
他又开始咬自己的嘴巴，这次咬破了一个小口子，路迩尝到了一些令他不舒服的血腥味。
那些有关于江烬年少时的记忆，路迩甚至不敢看第二遍——人们畏惧江烬，但江烬却早被困在几年前的那片海底。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坚不可摧的。路迩觉得很合理。
但他不喜欢。
身后仍旧是不断袭来的浪，路迩突然也不喜欢大海了。
他问江烬：“海底很冷吧。”
江烬在错乱的呼吸中，回应了这个问题：“嗯。”
路迩说：“以后不会再冷了。”
江烬似乎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剩下了条件反射地回答：“嗯。”
魔王们安慰人的手段很高明。
他们通常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他们擅长解决问题。
片刻后，这里的海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永远也填不满的巨大缺憾。
晚风中散步于海湾的一对情侣惊声大叫，他们亲眼看见这片海水干涸。
但路迩觉得这也没什么。
人生有缺憾，这片大地也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