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悠殿中岑寂无声。
太后胸口起伏, 怒视着石皇后,余怒未消,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将会惹来祸端, 石皇后捂着脸, 眼睛盯着地面不停流泪。
湘帝看着她们,心中的猜测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屏退所有宫人,试探问:“母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款款走到圆凳上坐下,对石皇后嗤之以鼻的模样。
湘帝只好又去问石皇后:“皇后, 你刚刚……说什么?”
石皇后不答, 也不看他, 湘帝逐渐愤怒,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膀摇晃:“什么意思!你说啊!什么皇家颜面?”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 她泣不成声, 心知反正瞒不住, 便说:“前些年, 是母后不让臣妾说, 太医说,陛下很难有子嗣,是……”
“不可能!朕都有皇子了!”湘帝脸色铁青,眼神像狼, 她不敢再说下去, 生怕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她用目光向太后求助, 太后叹了口气, 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生, 就是,很难。”
湘帝松开了手, 愣愣地看着太后。
自己的身子什么样,湘帝比谁都清楚,这两年的确是一年比一年不行,太医多少副汤药调剂都无用,只是没料到,偶尔行的时候,也是勉强撑个场面,子孙缘浅。
但,这又能怪谁呢?
还多亏自己有个贤德的皇后,从无怨言,也要多亏老天垂怜,给他留了个大皇子。
他恼羞成怒道:“太医为何不说?他们竟敢欺君!”
太后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是本宫不准花太医说的,当初花太医说,慢慢调理总能好些,他也确实调理的不错,陛下都有皇子了!陛下这毛病是随了先帝,你看,先帝也只有你跟煜王两个,我们湘国这不是也很好?这种事,不说便不说了,说了也改变不了,还成了心中的累赘,何必为此抑郁一生呢?”
湘帝颓然坐到圆凳上,思量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皇后,是朕委屈你了。”
皇后扑在他膝头,嘤嘤哭泣。
太后离去后,湘帝也穿起衣服回了自己的寝殿。
作为称霸一方的皇帝,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自卑,今夜他实在没脸再待在自己的皇后身边。
送走湘帝,石皇后在宫女的服侍下重新洗了把脸,盯着铜镜发呆。
镜中人双眼红肿,在微暗的烛光下脸色显得异常憔悴,仔细看,眼尾竟然出现了几道皱纹。
看着看着,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凄凉。
这一生,竟然就在这方寸之地,陪着这样一个男人蹉跎过去了。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喊过最近亲的宫女。
“去,给本宫想办法盯着栗墨兰,她的一切动作,本宫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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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总归无聊,煜王府里也一样。
自从丘途被流放,李庭霄像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目标,整天跟白知饮窝在府里,变着法地跟他寻开心。
他很清楚,他只是表面坚强,并没有完全走出来,他心头的那根刺被温柔地包裹住了,稍微一震荡,便会伸出来刺他一下。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梦里会哭,会梦呓,会害怕,这些只有李庭霄看在眼里。
有些伤痛,也许真的一生都无法彻底治愈,比如白知饮的母亲,比如他的肖宴。
岸边春花含苞待放,粉红嫩绿倒映在池面上,又被冒头的锦鲤搅得稀碎。
白知饮盯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发呆。
李庭霄端着一碟子白糖糕过来,边走边吃,见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知饮吃了一惊,接着嘴里被塞了一块甜甜糯糯的糕饼。
“看什么呢?”
“看鱼。”
李庭霄放下碟子,拍拍手上的碎屑:“钓鱼!”
白知饮鼓着腮帮:“啊?”
水榭中叮叮当当的响,乱七八糟的工具摊了一地,李庭霄大剌剌坐在地上敲打一根细铁丝,白知饮蹲在旁边看,一边用砂纸打磨一根长竹竿。
邵莱直冒冷汗。
“殿下,要不找个工人来吧?”
“不用。”
“殿下可别敲到手指!”
“当本王是什么臃肿的废物吗?”
邵莱只好闭嘴,在一旁盯着,手指紧紧捏着袖子里的手帕,严阵以待。
李庭霄捏起半成品鱼钩,闭起一只眼睛瞄了瞄,觉得差不多了,朝白知饮勾勾手,白知饮就将鱼竿和鱼线一起递给他。
邵莱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恢复弥勒般的笑容。
别说,殿下做的鱼竿还真像那么回事!
鱼竿做好了,又去旁边的土里抠出两根半死不活的蚯蚓,李庭霄往水榭边搬了把太师椅,舒舒服服地抱着白知饮开始钓鱼。
这是白知饮第一次钓鱼,像只好奇的小兽,任凭人在身上揉揉捏捏地占便宜,眼睛始终盯着水面上那一点红色的鱼漂。
李庭霄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一个心思不在钓鱼的掌握了鱼竿,一个专心钓鱼的眼睛紧紧盯着浮浮沉沉的水漂干着急。
白知饮急得不行,一把抓住他乱摸的手:“殿下,沉下去了!沉了!”
李庭霄的鼻子正在他发间陶醉地嗅着,闻言懒洋洋朝水面看了一眼,也来了兴致。
“哎?大鱼!”
“啊?”
白知饮还纳闷着怎么看出来是大鱼的,就被他推着站起来,见他双手紧握鱼竿往上拉,上前帮忙。
他一上手,李庭霄反而握住他的,带着他在水榭边兜来兜去,那鱼线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看得邵莱在一旁浑身都跟着使劲儿。
白知饮很紧张,突然变成自己主导,生怕放跑了鱼,不停问:“还不行吗?为什么还不拉起来?”
李庭霄神色淡定:“线不能绷太紧,会断的!”
白知饮手一顿,看了他一眼。
须臾,一条大红锦鲤飞出水面,鱼尾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水榭旁的池面上出现一道短暂的彩虹。
“上来了!”
白知饮笑得像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按住地上那条胡乱扑腾的锦鲤,搞了一身水。
李庭霄也不顾形象地跟他一起趴在地上,总算是把滑溜溜的大鱼给装进了篮子里。
“去,中午给饮儿加餐!”
邵莱应了一声,捧着篮子笑嘻嘻地去了。
李庭霄凑到白知饮耳边:“你看,邵执事像不像年画里抱着鱼的胖娃娃?”
白知饮“噗嗤”笑了,问:“殿下过会儿不在府中用饭吗?”
“不用了,我约了何止去云公子的云天楼,你自己吃。”李庭霄帮他掸衣襟上的水,突然一顿,“一起去吗?今日一起聚的很多都是你小弟。”
白知饮听出李庭霄在揶揄自己,板着脸摇了摇头:“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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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楼位于城南,挨着朱雀门,占了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每日城门一开,来往行商车水马龙,生意相当不错。
要么说呢,云听尘是会做生意的!
等李庭霄换好衣服过去的时候,何止请的人都早到了,他被店伙计谨慎小心地请到二层雅间,放眼一看,屋里几位年轻的世家子差不多都在城东狩猎场见过。
见煜王来了,原本喧闹的雅间内一静,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上次一起去狩猎场时,煜王正是落魄的时候,就那样,他们也算高攀了,如今的煜王可今非昔比,重握大权,变回了真正能震慑一方的亲王,今日他能来,真是给了何小侯爷天大的面子。
李庭霄摆手:“出来找乐子,别那么多繁文缛节,都坐!”
上首位自然是他的,他径直过去坐下,挨着他的何止立刻给斟上梅子酒。
“这是此间老板私藏的梅子酒,听说殿下要来,今天一大早从城外运来了两大坛呢!”
“老板?云听尘?”
“正是。”
“他怎么不来?”
“嫌自己地位卑微,怕扰了殿下的酒兴。”
李庭霄哈哈一笑,冲大伙举杯:“本王来迟了,自罚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也的确不敢让煜王自己罚这杯酒,纷纷举杯跟他同饮。
梅子酒柔和地顺着喉咙下去,留下满口甜香,李庭霄赞了声好酒。
他和从前一样没架子,甚至有些坐没坐相,气氛因此松懈下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还有人开始大着胆子单独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
聊着聊着,话就聊到了娶妻生子上。
从前他们都爱拿何止和肖小姐打趣,如今肖小姐已扶摇直上变成了肖妃,自然无人再敢提,只问何止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真要去江南找个温婉可人的美娇娘。
何止气愤,跟一群损友舌战开了,李庭霄听得想笑。
等何止被损得脸红脖子粗,他才开口:“何小侯爷,你是不是想跟肖右相攀亲啊?除了肖妃娘娘,他家就没有别的女儿了?”
众人一默,都不太敢接这话,瞬间就有些冷场。
“哪个想攀亲了,没有的事!”何止讷讷地,“肖妃是右相独女……殿下,我肖想过肖妃娘娘这事就这事就别再提了,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行不行?”
李庭霄看了他片刻,笑了两声,众人这才应和着笑起来。
“那日大典,本王看婚簿上写的,肖妃娘娘今天芳龄二十,这不是跟肖二公子同岁?她不是肖夫人亲生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背地里谈论右相的家事不太好,但,煜王殿下开了头,总不能没了下文。
何止挠挠头:“不对吧?肖妃娘娘肯定是肖夫人生的,是肖二公子的姐姐,肖夫人对二公子那么疼爱,怎么可能不是亲生,殿下如何知道他们同岁的?”
“去西江前,本王参加过肖二公子的及冠礼,他今年也该是二十岁。”李庭霄皱眉,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莫不是肖妃娘娘改了生辰八字?”
何止一惊,肖小姐进宫前肯定合过八字,如若是为了与陛下八字相合而特意作假,那可是欺君之罪!
不只是他,众人也都想到这一层,连忙低头喝酒吃菜,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李庭霄一笑:“我看八成肖二公子是哪个妾室生的吧?”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是是是!八成是了。”
“肖右相除了正妻,前后纳了四房妾,听说还有几个没名分养在身边的,后宅还有两个男妾呢!”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二公子出生那天天生异象,生出时就有乳牙,头发异常乌黑浓密,当时有算命的说,他今后必是人中龙凤,可能正因如此,肖夫人才将他留在身边当亲生的养了!”
李庭霄心中一动,端起酒杯看向说话那人,问:“真的假的?本王不太信呢!”
那名斯文公子一看就是文官家出来的,稍稍被质疑便开始脸红,辩解道:“真的,我听父亲大人说的!”
“是吗?”李庭霄一笑,不经意问道,“哪有人生下来就长牙的?当时谁接生的?这种稀罕事,本王得亲自去求证!”
那公子不怕他求证,想了想:“我父亲说,好像是花太医!”
李庭霄点点头,仰头将杯中梅子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