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乍暖还寒, 微熹的晨光洒在水面上,水下不时有鱼儿飞窜着荡开粼粼波光。

  水榭中燃起了暖炉,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初春的寒凉。

  李庭霄打着哈欠, 对着黄淼抱怨:“左相还真是说登门就登门啊?昨夜在宫中闹到那么晚, 今日还这么精神?”

  黄淼不以为意,淡淡喝了口茶:“上了年岁,没那么些觉可睡。”

  想到孤零零蒙着被子的白知饮,李庭霄在心中直翻白眼,心说你是没觉可睡, 就不管别人了?

  嘴上却说:“那给左相上壶酒, 你我二人接着昨晚喝?”

  黄淼大笑, 身子却不知不觉佝偻了几分,李庭霄眸光一闪, 轻笑。

  这不也是硬撑着来的?

  黄淼捧着茶碗, 怕冷似的, 李庭霄便让邵莱将暖炉往他身旁搬了搬。

  他摸着暖炉光滑的外壁:“还得是你们年轻人, 听说去年殿下在暮霜原的冰雪里熬了两天两夜, 这要是老臣,早冻死了!”

  “那也是运气好,刚好有个树洞容身,加上跟饮儿相互取暖, 这才熬过来的!”

  “想来, 殿下出征潘皋也过去一年了。”

  李庭霄一怔。

  今日是二月十三吧?

  他含笑点头:“是啊, 恰好一年!”

  关系一下被拉近, 李庭霄主动聊起昨夜众人酒醉后的丑态, 几次提起肖天耀,想试探左相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可这老狐狸滴水不漏,他只好作罢。

  黄淼却突然提起了石皇后,让他始料未及。

  “大皇子聪颖过人,看得出,陛下高兴坏了!”他叹道,“往日石皇后前呼后拥,昨日一看,唉,人心薄凉啊!”

  说完,还摇了摇头。

  李庭霄纳闷,没听说黄淼跟石皇后有什么瓜葛,怎么还替她鸣起不平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给他倒上热茶。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黄淼说:“殿下这两个月没在天都,可能不知道,石皇后不能生育,这事天都城里风言风语颇多,私底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在原先,陛下没有子嗣还好,如今大皇子出世,朝局已然开始动荡了!”

  李庭霄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此话怎讲?”

  “都知道陛下跟西江有隔阂,哪怕再疼爱栗娘娘也不可能独宠,有心之人早就开始往宫中塞人了!”

  李庭霄想到了肖韬素,早在栗墨兰刚有身孕那会儿,他就惦记把女儿送进宫伺候湘帝,只是一直没成功。

  现在看来,倒是挺有远见。

  他笑了笑:“陛下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不能什么人都往宫里塞吧?再说,石皇后毕竟还是一国之母,跟陛下还恩爱着,她不松口,谁能得逞?”

  黄淼摇头:“架不住狼多啊,都往里送,万一哪个成了,那他的党羽可就都跟着鸡犬升天了,这些个人,一个个都卖力着呢!”

  李庭霄被他说的毛骨悚然,感觉湘帝有些可怜。

  他做出满脸愤然,重重把茶杯顿在桌上,怒道:“朝中结党营私这风气早该整治,多亏左相在朝中压制局面,否则一个个不都要骑到陛下头上去了!”

  黄淼垂眼:“是老臣应该做的,但毕竟独木难支,年岁又大了,不行咯!”

  “左相过谦了!”李庭霄心念一转,冷哼,“其实本王早听何小侯爷说过,他与肖小姐两情相悦,可右相非要将她送给陛下当妃子,皇后又不允,真是一团乱!”

  “老臣也听说此事!”

  “不瞒左相,本王听说右相屁股脏得很,在朝中党羽众多,本王看他八成想要把持朝政,亏的陛下手腕强硬!”他嫌弃得直撇嘴,“就拿兵部丘尚书说话,他可是右相的头号狗腿子,肯定仗着右相的庇护收了不少好处!也就是没人愿意去触他霉头,要是御史台有胆查他,一查一个准!”

  他的言语太过直白粗鲁,黄淼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没醒。

  “殿下……”

  “还有我的饮儿!”一提白知饮,李庭霄气得拍桌,“怎么就那么巧,我的饮儿就出去那么一趟,偏偏偶遇了潘皋故人,又偏偏被他撞见了?这肯定是他蓄谋加害,如若不是,本王把这桌子吃了!本王看他才是跟那潘皋商人里通外合的那个,定然收了不少贿赂!”

  黄淼心中一动,始终握在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到桌上。

  李庭霄又拍桌子,震得那空杯“嗡嗡”直响:“他简直欺人太甚!左相可知本王封地上有家马场?”

  “有耳闻。”黄淼颔首,“出什么事了?”

  “本王可听说,丘尚书带着皇命去马场购马,一匹马实际只给那马场主人七十两,人家大老远从邻国贩马,一匹成本就一百两,还要千里迢迢赶到天都来,挑费不用算吗?左相,朝廷定下的,一匹马一百五十两,这次也是按这价钱发的银子,你说,多出来的银子哪去了?”

  黄淼眉头深锁:“殿下这消息确实吗?不是道听途说吧?”

  “左相让黄中丞去查查不就知道了?当然,那马场主人肯定不敢乱说,问了也白问,这事难办!”

  “难办归难办,但不能就这样放纵不理。”黄淼苍老的声音变得极为深沉,缓缓起身,“老臣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贵客走后,白知饮从屏风后绕出来,捏着袖子有些不安。

  李庭霄招手让他过来:“怎么起来了?”

  “殿下要开始对付丘途了?”

  “嗯,丘途,肖韬素,柳伍……帮我想想,还有谁?”

  这几个名字被李庭霄从牙缝中挤出来,每说出一个,白知饮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李庭霄活动了一下肩颈,抬头刚想对他说什么,却看到他眼眶是红的,忙问:“怎么了?”

  白知饮款款到他跟前,双膝一弯就要下跪,被他一把提了起来。

  李庭霄怒了:“白知饮你有病啊!”

  他又产生了自我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吗?自己对他还不够好?需要那么谦卑吗?

  白知饮咬住嘴唇,眼底有水光滚过,李庭霄不忍心再苛责,半是调戏半是挖苦:“你要有这心,不如床上卖力一点!”

  “咕咚!”

  曲桥边装饰的小玉鼎被邵莱不小心撞如池中,他刚送黄左相回来,立刻察觉到时候不太对。

  面对两个不善的目光,他连连摆手:“哎呀,奴婢想到厨房那边还有事得过去一趟,这就叫其他人来伺候!”

  想开溜,白知饮跑的比他快,白皙的后脖颈和发丝间露出的半只耳朵红得发紫。

  -

  兵部在东郊马场补齐了要送往东海折冲府的一千五百匹马,双方出了货讫两清的公凭,上头的钱数是按每匹一百五十两算的,共计十三万五千两,但其实云听尘只收了六万两,其余的全进了丘途的口袋。

  这日晚饭过后,丘夫人守在丘途身旁,温声软语:“相公,那么些银子,怎么不换成银票或者金子?”

  丘途斥道:“你懂什么?”

  丘夫人掩住口,不满地“哼”了一声。

  丘途忙哄:“哎呀,那些银子是国库中拨出来的,上面烙着天家的印记,除了官府在册的柜坊没人敢收,我哪敢拿出去?等过了这阵子,得找人重新熔铸!”

  丘夫人恍然大悟,夫妻二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脸。

  这时,门房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院。

  “不好了,尚书,夫人,骁骑卫来搜查我们的宅子,已经冲进来了!”

  “什么!”

  外头已经嚷嚷起来了,丘途“腾”地站起来,大步就朝外走,丘夫人小碎步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相公,怎么回事啊!”

  “这个柳伍,想干什么!”

  他怒气冲冲到了门前,果真看到柳伍正吆喝着指挥手下前往府宅各处,仆人们都瑟缩在墙边,不敢阻拦。

  “柳将军!”

  “丘尚书,末将奉皇命而来,得罪了!”柳伍抱拳迎上,朝侧后方使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丘途看到了新上任不久的御史中丞黄孝昀,登时冒出冷汗。

  他怕的不是黄孝昀,而是他背后的黄淼。

  事到如今,他只能故作镇定:“柳将军,陛下这是为何啊?”

  “这末将可不清楚,可能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告了状。”柳伍笑了笑,“身正不怕影子斜,搜完了才能证明丘尚书的清白不是?放心吧!”

  两人一丘之貉,自然都清楚彼此言语中的含义,柳伍一看丘途淡定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在府上搜不出东西,所以对手下吩咐道:“都仔细些,每间屋子都别漏过!”

  丘途笑了笑,假模假式地说:“柳将军,让他们搜后宅时多加小心,莫要惊到了后宅的内人们,损坏了府中的东西也要照价赔银子!”

  柳伍哈哈一笑:“自然,自然!”

  两人说笑时,黄孝昀走过来:“下官见过丘尚书!”

  丘途有些不满:“哦?黄中丞,你也来了?那就是御史台在陛下面前告的状咯?”

  黄孝昀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民举官究,下官依律办事。”

  丘途问:“什么罪名啊?”

  黄孝昀将目光瞥向一旁:“恕下官不方便说。”

  丘途冷哼着一甩袖子:“尽管搜,本官没什么可怕的!”

  黄孝昀便点头走了,去的正好是府中库房方向。

  看着他的背影,丘途暗自庆幸,多亏那笔银子没往府里运。

  朝府中执事抛了个眼神,他会意,连忙跟上。

  在他的指引下,黄孝昀进到库房。

  跟所有做官的家里一样,库房中有些好东西,丘途作为朝廷大员,什么都没有才奇怪。

  库房中净是灰尘,黄孝昀吩执事扯下苫布,将所有箱子盒子全部打开,他慢慢往里走,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古董字画、瓶瓶罐罐和金银首饰,转了一圈后,突然发现一个陈旧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长条绒布包,在包裹靠下的位置有一个指甲大小的烫金图案。

  他马上认出那是天家专用的烙印,国库中的东西都有这印记。

  他问那执事:“这是何物?”

  那执事打量那布袋,有点蒙:“这……小人也不知道!”

  黄孝昀奇怪地看他一眼,解开布袋扎口的绳结,露出里头一点金色。

  缓缓褪下绒布袋,里面露出一根金光灿灿的锏,登时,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脚边仿佛有寒风贴着地面刮过。

  黄孝昀定睛打量片刻,眉头一皱,断喝道:“大胆丘途,胆敢私藏先帝遗物!”

  丘途和柳伍刚好有说有笑跨进门槛,一听这话同时绕过博古架过来看。

  一见黄孝昀手中的东西,丘途脚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那是先帝用过的金锏,原本是一对,一只被湘帝供在皇城的福安殿中,另一只先帝驾崩前跟兵符一起赐给了煜王,可几年前煜王就说过这锏丢了,为何到了自己府里?

  难道……

  丘途瞬间冷汗岑岑,他的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