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即将看到的, 白知饮早有心理准备,但穿过曲折冗长的甬道时,他的心跳还是逐渐加快。

  甬道里散落着破碎的瓷片, 还对着不少粗烧过的瓶瓶罐罐, 到了尽头的窑内,满满都是层叠码放的箱子,里面装的什么自不必说。

  窑内正在推牌的亲卫们看到煜王来了,赶忙见礼。

  李庭霄看了这十几个人,微微一笑:“诸位辛苦!”

  亲卫们都说不辛苦, 老艾咧着大嘴:“在这可比在亲卫营好多了, 不用操练, 还顿顿有肉!”

  刁疆指了指他:“混账!这次轮值完,你再也甭想来!”

  众亲卫笑成一团, 白知饮也跟着笑, 觉得这样的氛围真好。

  李庭霄侧头看了他一眼, 过去掀开一个箱盖, 露出金芒闪烁的几套餐具, 晃得白知饮眼疼。

  随即他看李庭霄,又看向亲卫,惊讶于箱子居然没上锁。

  看出他的心思,李庭霄轻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能到这里的都是本王的亲兄弟, 没什么可防的!”

  白知饮点点头。

  这么多钱, 李庭霄想的是就算刁疆他们少拿点也没什么, 而且轮值随机,亲卫们相互牵制, 出不了大事。

  再说,不是还有菩萨压在头顶呢?

  他故意叹了口气:“唉!据说海上有个小国,只要成了亲,双方婚前一切财产平分,本王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能跟本王分家产的人哦!”

  众人愣了愣,目光齐刷刷看向白知饮。

  在无数暧昧目光中,他抿着唇,低着头,面庞红成了一朵初绽的桃花。

  老艾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有个侄儿长得也不错……”

  被刁疆一眼瞪了回去。

  -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花太医每日都要往宫中跑好几趟。

  到底还是母后,李庭霄这边得了消息,立刻让邵莱备上礼物,规规矩矩入宫探望。

  风和日丽,西梓殿后园盈满花香,凉棚中,太后崇氏慵懒地倚在罗汉榻上,接过宫女递上来的凉茶,喝下一口舒爽。

  李庭霄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沿着鹅卵石路大步走近,甩着袖子咋呼地问:“母后怎么突然病了呢?”

  崇氏悠悠长叹:“还不是西江那事?本宫看呐,这后宫是越来越没本宫的容身之地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李庭霄笑嘻嘻,“母后不就是担心栗娘娘去了西江,陛下会被西江王掣肘嘛?放心吧,有儿臣呢!”

  他一拍胸脯:“母后反过来想,近些年一直有西江的种种传闻,儿臣趁这个机会替皇兄去看看,不是挺好吗?”

  崇氏一愣,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庭霄赶忙摆手:“这可不是!皇兄没这意思,是儿臣胡说的,皇兄只让儿臣时刻关注,但儿臣想,反正在西江待那么久,四下看看,说不定……”

  崇氏沉吟片刻:“倒也可以,但要有度,免得被人抓住我们皇家的把柄。”

  “是,儿臣明白!多谢母后提点。”

  崇氏似乎对乖顺的他很满意,喝着下火茶,声音都温和了几分:“煜王,听说你那封地打理的不错,还开了马场?”

  李庭霄赶忙澄清:“不是儿臣开的,儿臣是收租的。”

  崇氏冷哼:“就算你开的又何妨?陛下还能责怪不成?你可是他唯一的兄弟!”

  李庭霄心说那可未必,嘴上却说:“自古以来,马匹和刀兵都是王公贵族碰不得的东西,就算皇兄不怪,也有旁人盯着,再则,儿臣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犯这忌讳,上赶着惹人猜忌?”

  经由石皇后不能生育一事,如今太后对“子嗣”二字异常敏感,不解问道:“霄儿怎么了?什么叫不能有子嗣?”

  李庭霄尴尬又隐晦地笑了笑:“儿臣……咳!”

  崇氏倒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凉茶,样子像是更上火了:“请太医看过了吗?”

  李庭霄憋红了脸:“不不不,儿臣只是……还,还不想娶妻!”

  他越这样说,崇氏越认定内心猜测,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托着腮长长叹了口气。

  这要是一般王侯,非但不会将隐私透露半分,还会想法拼命遮丑,可李庭霄不一样,他可不是什么面子大于天的普信男,造起自己的谣来毫无压力。

  就如同那时“皇后不能生育”的消息一夜被春风吹遍天都城一样,第二天,全城都知道煜王“不行”了。

  皇家秘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是约定的日子,白知饮坐在上次那间酒楼等夏天理,周围闹哄哄的,他依稀听到旁边桌的闲汉小声谈论煜王不能人道的事,一头雾水。

  他不能吗?

  不会吧?那日在皇寺柴房……不是挺行的吗?

  白知饮你光天化日想什么龌龊事呢!

  他有些心烦,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恰好看到姗姗来迟的夏天理。

  夏天理一眼见到他,招呼:“阿饮,我定了包间!”

  白知饮心想还是他周到,跟他去了二楼。

  天都城七月入暑,夏天理今日换上了湘国的衣服还是觉着热,撩起下摆用力扇风:“哎呀真是,湘国这天可真热!”

  白知饮也觉着热,但他是从冬到夏一天天过来的,倒也还好。

  他给他倒了杯凉茶,看他一口灌下,便再斟满。

  “夏大哥要回潘皋了吗?”

  “不急着回,阿饮,这次能见到你,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夏天理叹了口气,“若是知坞兄还活着该多好……”

  白知饮颓然垂下眼,夏天理却用力一拍桌,把他吓得立刻抬头。

  “要说这潘皋王太不是东西!白家军当年为潘皋流了多少血,就凭几句空穴来风的话,一封真假难辨的书信,就落得今天这地步,真是令人心寒!”

  白知饮抿唇不语,半晌才低声说:“夏大哥,都过去了。”

  夏天理重重叹了一声:“阿饮啊,你可知,当年知坞兄被御林卫刺死于东街,白老将军也死在庭杖之下,那之后,白家军副将曾带人冲天牢想要救你们母子,事败后,那些人也都追随老将军去了,其余白家军被分散至各地军所,还有人心灰意冷,不愿再从军,做了逃兵。”

  “我听说过。”虽然已过去那么久,但这些永远是白知饮心中的一处脓疮,每次不慎被扒开,都痛不欲生一回。

  夏天理又叹气:“阿饮,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伯母她……”

  白知饮抬眼。

  “你阵亡的消息传回潘皋,伯母很难过,上个月跟官府申请回乡,后来我听说,伯母和我那贤侄在回乡路上遇到劫匪,跌下山崖……”

  他的话被前来上菜的店家打断。

  “客官,上菜!”

  “进来!”

  酒菜一次上齐,夏天理对白知饮说:“阿饮,节哀!”

  白知饮把头垂得很低,担心他看破自己的表情,他自然不能告诉夏天理母亲和侄儿还活着,而且就藏在几条街外的煜王府里。

  半晌,他憋出一句:“多谢,夏大哥。”

  夏天理看他的样子,只觉得他是哀莫大于心死,又是一声叹息:“阿饮,你想报仇吗?”

  “报仇?”白知饮迟疑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微张着嘴看他。

  夏天理压低声音:“潘皋王昏聩无道,近年来百姓多有不满,伯母出事后,当年老将军的死再次被民间重提,阿饮要是肯出面,定然事半功倍!”

  白知饮怔愣半晌,摇头:“夏大哥,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现如今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如何能出这个头?”

  “其他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随我回潘皋,我自会帮你引荐有能之人,届时你们合作,何愁不能成事!”说到激动处,他向前俯身,撞得碗碟“哐啷”一声,“阿饮!好男儿活于世上,岂能偏安苟且?你父兄的仇,你真不想报吗?”

  外头起了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意。

  白知饮待不住了,起身:“夏大哥,容我回去考虑一阵,可好?”

  他的举动让夏天理冷静不少,脸上又挂上温和笑容:“也好,那我们三日后在此相见?”

  “恐怕不成,后天我要出发去西江,可能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夏天理愣了愣,突然一笑:“西江?这可真是巧了,我过几日也要去,商队里还有一批要送西江的货!”

  见白知饮不语,他问:“那我们西江再见,如何?”

  “夏大哥,我尚不知在何处落脚,到时未必方便相见。”白知饮发虚,“到时再说吧!”

  见状,夏天理也不勉强,颔首道:“也好,那你我有缘再见!”

  白知饮逃也似的离开了酒楼,夏天理从窗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立刻转去了隔壁包间。

  云听尘正摇着扇子,惬意地喝着冰镇酸梅汁,见他来了,把另一碗推给他:“夏兄,来,解解暑!”

  夏天理跪坐到他对面,舒了口气。

  云听尘问:“如何?”

  夏天理答:“他说要考虑,我看他好像没那个雄心壮志。”

  云听尘笑:“无妨,多劝几次,说不定就有了。”

  夏天理点点头:“云公子,之前说好的……”

  云听尘潇洒合上折扇,笑道:“放心,答应你的少不了,从今往后,潘皋的香料和烈酒你只管送来,我云氏照单全收!”

  夏天理放了心,拱手:“多谢公子成全!”

  他离开后,云听尘慢慢打开折扇,自得微笑。

  对他来说,白知饮还真是个大惊喜。

  夏天理说他没雄心壮志,那倒也正常,在煜王手下过得那么舒坦,谁还愿意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现在唯一能激怒他的,大概就只有他母亲的死讯。

  云听尘赌的就是这个。

  他没料到白知饮背后竟藏着那么多故事,现在他十分好奇,煜王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又知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实际不是个哑巴!

  有趣!

  -

  昨夜,李庭霄答应白知饮带他去西江了,他因此付出了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用整晚时间帮他对完了永村和云村的账册,并挑重要的誊录纸上,第二天早上交给他。

  去酒楼前,他眼皮不断打架,离开时却精神了,回府后急匆匆去找母亲,对她说了夏天理的事,被母亲训斥了一顿。

  时娣慧用手指尖点着儿子的脑袋:“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他们想利用你出头,这都看不出?”

  白知饮委屈辩解:“看出了,可,这也是为父兄报仇的大好时机,儿子不太想错过!”

  时娣慧语气犀利:“哪个要你报仇了?报的什么仇?潘皋王固然该死,但他顶多是昏庸,当年害我们的真正凶手是造那封假书信之人!我们须从长计议!你冒然回去,查的出吗?”

  白知饮沮丧摇头。

  当年几位父亲交好的重臣劳心劳力都查不出,自己如何查的出?

  “饮儿啊,娘知道你难过,作为白家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独活在这世上于心不安,但,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暂时先放下吧?”时娣慧温柔地摸他的头,“煜王是个好人,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把握眼前才是真的!”

  煜王……

  白知饮突然想到,还没告诉母亲自己要出发去西江的事。

  母亲才刚到自己就要走,太不孝了!

  他吞吞吐吐对时娣慧说完,她笑了:“决定了就去吧!多好的相处机会,不用担心我跟密之,煜王如此大度,偌大个煜王府还会没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想想也是,待会儿去跟邵执事说些好话,他一定会好好照料自己母亲的!

  白知饮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