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饮的额带掉了, 虽都被人看光了,听于瑙的意思他们也应该辨认出那疤原本的样子,可他还是羞于见人。

  李庭霄压下怒意, 问老艾:“怎么回事?”

  老艾鼻血还没止, 愤愤瞪视流民们,把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吐出来。

  他们每天都去河道上清淤,今天要去的地方远,特意起了个大早,经过这里时天还没亮。

  因为没穿铠甲, 带的也都是杂七杂八的工具, 在黑夜里轮廓分明, 于瑙带着几个泼皮一见就喊有贼,立刻一大群人出来给他们围了。

  于瑙跟泼皮们上手就抓, 老艾这一队就十几个人, 一下被冲散, 但只有白知饮被捆了, 明显是故意报复他来的。

  老艾吵吵嚷嚷解释自己不是贼, 总算有人听见,一看,真是煜王的亲卫,赶忙对于瑙说是误会, 于瑙听是听了, 却还是顺手扒了白知饮的衣裳, 从里面掉出一块湛清碧绿的翠玉来, 八成是刚趁乱塞进去的。

  于瑙说那玉是他祖传的, 一直戴在哥哥身上,后来下葬时却怎么也找不见, 早怀疑是这贼偷了,今天总算有证据,还骂他是兵痞,败坏煜王声誉。

  白知饮是个“哑巴”,有口难言,其他亲卫跟他相处不多,但也知道他不是鸡鸣狗盗之辈,然而证据确凿也没办法,又见不得阿宴受欺负,就喊来一大群人镇场子,却因前车之鉴不敢动粗,于是便这样僵持上了。

  平头百姓最怕人传人,一听是贼,对白知饮自然没有好颜色,搁从前,是要往游街示众的人身上砸臭鸡蛋烂菜的,如今吃食宝贵,就用烂泥猛往他头上身上招呼。

  他混乱中挨了几拳,就被于瑙吆喝人吊上了牌坊。

  听完原委,李庭霄森寒的眸子往于瑙脸上一扫,冷声:“玉拿来看!”

  等把玉接到手里,问:“祖传的,说说,上头雕着个什么兽?”

  于瑙脖子一横:“兽……老虎还是狮子,看不懂!”

  看那样,哪怕死也要咬死白知饮偷东西这件事,拉个垫背。

  通常玉上雕的动物无非就是龙凤狮虎,那玉雕工极为繁复,乍一看也看不出个详细,李庭霄握在手里看了看,冷笑:“说是兽就是兽?此玉名贵,上头雕的是百鸟朝凤,你这白丁一时间怎会看懂?这玉分明是你在匪窝分得的赃物!还有多少赃物,怎么藏的,通通交出来!”

  于瑙方知上当,破口大骂,被狠狠给了几个耳光,倒着拖走了。

  百姓再次骚动,没料到居然是自己冤枉了人,惭愧的有,惊恐的也有。

  李庭霄看了眼一身狼藉的白知饮,眉头微蹙,环视众人,命令道:“给本王逐个查,哪个手上沾泥的,全都交给黄孝昀处置,再有不服的,按冒犯亲王就地砍了!”

  亲卫们顿时扬眉吐气,齐齐拔出腰刀:“是!”

  李庭霄翻身下马,拉着白知饮的胳膊让他上马。

  白知饮别过头不让他看自己,也不肯上他的马,用力往后挣。

  老艾非常有眼力见:“殿下,让阿宴骑我的马!”

  刁疆立刻用胳膊搡他:“骑什么骑,还不赶紧善后!我陪殿下和阿宴回去就行!”

  但却见阿宴往老艾那边去了,拿过他的缰绳,拢紧松垮垮的上衣便翻身上马,全程眼都没抬,垂头丧气的。

  蓦地,他眼前一黑,头就被带着温热气息的长袍蒙住了,赶忙扯下。

  竟是李庭霄的玄色长袍。

  李庭霄把自己的外袍给了他,这会儿上身只剩雪白中衣,见到他凌乱发丝间露出伤感目光,没忍住翻身上马跟他共乘,从他手中拿过外袍当作兜帽罩他头顶,把头和身子都遮住,只露半只眼睛。

  众目睽睽,身后的温度让白知饮极不自在,李庭霄低喝:“别动,又不是头一回!”

  说罢,在无数错愕的目光中,从他身后拉住缰绳,策马回城。

  青圣在后面气得直踏步子,刁疆上去牵,差点被踢。

  眼看那匹被压得弯腰塌背的杂毛马越跑越远,青圣的大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不等命令就追了过去,转眼就到了他们身侧,不满地发出一声长嘶。

  李庭霄失笑,高声说:“马儿也爱吃醋,这跟某些人有什么分别?难的是,一吃醋就哄不好,看来得拿好草料来喂,多给些甜头!”

  白知饮听着刺耳,身子前倾,让自己离他远点。

  远处的富贵竹马车中,云听尘收回目光,笑容温润中透着几分狡黠。

  栗星野问他:“笑什么?”

  云听尘道:“难怪那天我从煜王房中出来,那小将军对我那么大敌意,原来如此。”

  栗星野想了想:“你说他们两个?”

  “嗯。”云听尘点头,“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并非那个叫阿宴的一厢情愿。”

  栗星野朝城门张望,见到煜王宽厚的背影完完全全将人护在怀里,点点头:“若时机得当,倒是可以利用。”

  云听尘也看过去,又哀怨地瞄了栗星野一眼,粗声叹气。

  栗星野恍若未闻,问:“今日还去找他么?”

  云听尘想了想:“还是别去讨人嫌了吧?”

  “嗯。”栗星野同感。

  县衙小厮被白知饮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烧水抬浴桶。

  回房,李庭霄掀开外袍,把混着杂草和土渣的头发往两边分开,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

  他掏帕子:“哭过?”

  白知饮翻着眼皮看他:“没有!上面风大,迷眼了!”

  李庭霄哂笑:“白将军怎么不动手揍人呢?”

  “殿下不让打!”白知饮哼了一声,“上回不是说下不为例么!”

  偏房传来倒水声,李庭霄说:“去洗吧!”

  白知饮转身去了,还回头防备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没这一眼,李庭霄还挺心平气和,有了这一眼,他顿时生出了额外的心思。

  上次洗澡他趁自己不备溜了,这大仇可还没报完呢!

  门外,两名壮实的衙差跟着小厮一起出去了,还关上了院门,他们都知道煜王殿下不喜外人打搅。

  李庭霄追到偏房,推门就进:“白知饮,你防贼呢?”

  白知饮正在解衣服的手顿住:“殿下说什么?”

  李庭霄审视他,相信他在装傻,决定奉陪。

  “被吊久了是不是手脚都不灵便了?”他露出体贴微笑,“本王帮你洗。”

  “不用!”白知饮领教过李庭霄的无赖手段,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李庭霄端架子:“本王这是体恤下属,你,不准拒绝。”

  白知饮瞪圆了眼睛,又不紧不慢把刁疆宽大的衣裳给扣回去:“那我不洗了。”

  “不洗不行!看看你自己,又脏又臭,成何体统!”

  白知饮当然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德行,思量片刻:“那我走?”

  李庭霄觉得白知饮是个狠人,自己低估他了,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所以有恃无恐。

  被扫地出门后,觉得自己这煜王当得太憋屈,上赶着帮人洗澡人都嫌弃,软的硬的都不通,这以后还了得?

  他没好气喊了声:“赶紧洗干净,今日本王就要回若阳城!”

  门内传来警惕的闩门声。

  -

  栗星野是西江王栗吕文的次子,而云听尘是西江王妃的亲侄子,云听尘母亲过世后,父亲生意忙,他便被送到姑母家抚养,他跟栗星野年纪相仿,一起在西江王膝下长大,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

  月余前,他们去东海做了趟蚌珠生意,回西江路上被洪水隔在若阳府,待了没几日,听说煜王要来,便临时起意要会一会他。

  在西江王口中,煜王是个不学无术、暴戾恣意、自命不凡的莽夫,是以,生意场上从无败绩的云听尘不曾将他放在过眼里,正想借这次结识一番,今后利用他帮姑父做点事。

  加急书信与西江王商议,西江王也说可行,计策一定,云听尘便鼓动当地商贾一同拜会煜王,结果一不留神差点着了他的道,得亏他机敏,当时就想到送马的计策,回头好一番操作下,总算赶在煜王离开江南道前,让连同送山在内的四百匹马被西马关“扣下”。

  结果第二次见面,又吃瘪。

  倒也不算吃瘪。

  昨日西江王回信,定了在天都郊外建马场一事,所以他们今日又去八帜县,却没见成。

  回了若阳城,两人闲来无事在城中闲逛。

  水患平息,百姓日子回归正常,集市热闹起来,一整条的烟花酒巷也开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还没到傍晚,就引来了不少找乐子的闲人。

  “表哥,你在看什么!”见栗星野猛往巷子里看,云听尘心生不满。

  栗星野瞥他一眼:“看漂亮姑娘,关你何事?”

  云听尘气得双颊都红了:“你怎么能这样!我要告诉姑父!”

  “哼,告什么?告诉他我想给他找个又漂亮又好生养的儿媳?”

  “栗星野你——”

  云听尘才要发作,就见到一队人迎着夕阳走来,为首那人一身墨色长袍,外套金丝牡丹半臂,不正是全若阳府最尊贵最耀眼的煜王殿下?

  栗星野脸色一正,冲云听尘使眼色。

  他立刻会意上前,出声招呼:“听尘见过煜王殿下!”

  又抬眼瞥了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阿宴,见他颧骨侧面多出一块淤青,该是那时受了伤。

  李庭霄正为这块淤青恼着,白知饮洗澡后他才看清,想帮他处置,他却说推三阻四,防贼似的。

  “云公子?”李庭霄看了眼他身后通明的巷子,闻见隐隐传出的香粉味,点头,“好雅兴!”

  云听尘嘴角一抽,心知他是误会了,解释的话在唇边转了个个儿,又压了下去。

  “听说今日集市全开,便带着护卫来逛逛,想不到竟有幸遇到殿下,若不忙,听尘斗胆邀殿下进去喝杯酒,可好?”他垂着眼,压低声音,“顺便聊聊马场。”

  李庭霄本想拒绝,余光瞥见白知饮一脸晦气,顿时改口:“甚好。”

  云听尘欣喜地做出邀请架势:“殿下,请!”

  李庭霄把青圣交给白知饮,跟云听尘并肩而行。

  白知饮牵马在后面跟着,缰绳越攥越紧,总觉得那他们时不时碰到一处的肩膀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