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饮带亲卫营众人赶到时, 八帜县城外已混乱一片。

  黑压压的人群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外人无法靠近城池半步,流民队伍前方, 石块和杂物齐飞, 雨点般落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守军都躲进了城内,乌七八糟的东西挂的到处都是,墙垛上被砸出不少小豁口,还有根旗杆被砸断,橘色的旌旗倒悬在墙头, 随风“呼啦啦”地展着。

  白知饮坐在马上, 远远看到城门前有人在叫骂, 还不时朝后招手鼓动其他人,那人颇有威望, 每次抬手前方都会出现一片骚动。

  “天杀的狗官不许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同是湘国百姓, 为何不允许流民进城!”

  “给我们饭吃!朝廷赈灾粮已发, 为何不让我们吃饭!狗官!”

  “我们要见钦差!我们要进城!给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子!给我们饭!钦差不做主, 我们便北上天都去告御状!”

  那人一脸横肉, 一看就并非善茬,不多时,有人跑上前对他说了什么,他回头张望, 隔着黑压压的人头, 看到更远处的明亮甲胄, 顿时把矛头伸了过来。

  “当兵的!什么意思?”他突然激愤, 张牙舞爪煽动周围, “当兵的来了,把我们围了!钦差呢!叫他出来!”

  流民大多是穷苦百姓, 哪见过这浩大阵仗,人群中顿时出现阵阵恐慌,更有甚者,直接转身朝后方的森然铁骑跪下了。

  骚乱一起,亲卫营的战马在原地踏起步子,焦躁地吐出粗犷的鼻息和低嘶,是随时将要冲锋陷阵的架势,吓得近处的百姓瑟瑟发抖,就要逃走。

  那人见状大喊:“别慌!慌什么!他们还敢杀人不成?大不了我们冲入八帜县去,据城而守!我们四万人,还怕这几个大头兵吗!”

  可流民一盘散沙,谁会听他?有壮起胆子朝人群外挤的,又被人推了回来,内讧一起,城外瞬时闹哄哄一片,仿若闹市大集。

  “都给老子站住!谁要是敢乱,就是跟你身边的四万乡亲过不去!钦差派兵来吓唬人就表明他怕了,那煜王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鼠辈,这么多年都未成事,这次北境大胜全赖天时地利,他不敢对我们动手!狗官们别想再赶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不能再死人了!我们要吃饭!要治病!要房子!上,搭人墙,我们上城楼!八帜县粮多,我们进去便能吃香喝辣,取了那狗官的脑袋,拿下煜王为质,跟朝廷要封地!”

  白知饮本来握着缰绳冷眼看着,一听这话,当即面色一寒。

  什么货色竟敢口出狂言?

  可,眼见在那人的蛊惑下,这盘散沙重新聚起,并隐有冲击城墙之势,白知饮才意识到,那人早已成了流民的主心骨,说什么是什么。

  他迟疑片刻,握弓在手,手臂一振,缓缓朝天竖起。

  “轰”的一声,身后临时聚起的几百名煜王亲卫齐刷刷举弓搭箭,无数箭尖瞬间指向乱民。

  弓弦绷紧的声响宛如平地惊雷,炸得人群静默一瞬。

  四下传来抽气声,有人小说声:“真,真要杀人啦?”

  那个带头的疯狂舞动双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敢!别被他们吓到,没有当官的下令,他们不敢杀人——都跟我进城!趁钦差没到之前,我们冲进去——”

  白知饮偏头,目光沿着箭尖清楚看到那人张狂的样子,停也未停,面不改色地松开捏着箭尾的三指。

  一箭穿了那人咽喉。

  惨叫声是他旁边那个帮手发出来的。

  “官军杀人啦——哥哥,我的哥哥呀——”

  随着惊呼,他发现几十丈外的煞星又把箭尖对准了自己,骤然收声,跪了下去。

  带头的一死一降,人心登时就散了,几万人跟着那人跪成一片,喧哗声没了,就只剩那人一声接一声的哭丧。

  白知饮稳立马上,冷眼巡视人群,流民们面面相觑,眼神多有怨恨,却不敢言。

  双方僵持不下。

  不多时,铮铮铁蹄响彻山林,官道上旌旗摇晃,一队人马转眼到了近前,为首的正是头戴宝冠、身穿冕服的煜王,在他身侧是亲卫营将军刁疆和折冲府都尉夏虹。

  李庭霄没料到局势竟已被控制住了,不由得放慢马速,就听流民中有人说话,起初只是模糊的呜咽,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钦差来了!钦差做主——”

  “草民们只是想吃饭,吃饭有什么错!”

  “为何要杀人?钦差要将我们全杀了吗?”

  杀人?

  李庭霄蹙眉,果然看到城墙那一侧有人倒在地上,咽喉上还插着箭。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是谁?

  他倏然转头,犀利地看向白知饮:“你做的?”

  白知饮点头。

  自他平静的脸上收回目光,李庭霄扫视流民,沉声问道:“可有领头的?来给本王回话!”

  领头的已经死了,方才号丧那人抹掉眼泪,从人群中挤过来,跪倒李庭霄面前,语气中并无恭敬:“草民于瑙,是领头的!”

  李庭霄偏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脸上一坨横肉,看着就恶。

  “你们从淮西道一路过来的确不易,但你们不该乱窜,更不该闹事!不过既然到了,有何诉求,当本王面讲!”

  “吃饭!”于瑙理直气壮,又气汹汹看了白知饮一眼,“偿命!”

  白知饮不客气地瞪回去。

  李庭霄笑了一下:“有本钦差在,自然少不了你们的饭!赈灾粮已到若阳府仓,哦,淮西道的赈灾粮也早该运到了,要不是你们急三火四跑出来,三天前就该吃上热腾腾的白粥了。”

  人群一下就乱了,开始相互埋怨和推诿,更有甚者对出头的这几人破口大骂。

  于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压下心虚,大声转移注意力:“那兵痞随意射杀我兄长,根本没拿流民当人!我兄弟三人好心带乡亲们谋生路,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有天理王法吗?”

  下面的人开始鼓噪,对着白知饮起哄。

  “你也知道天理和王法?”李庭霄冷笑,“若阳府的两个村子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在抢无辜百姓吃食的时候,可知道有天理王法?”

  于瑙一听这个,顿时不语。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本王的亲卫未得将令,擅自射杀聚众闹事的钦犯,本王自会予以惩戒,至于两个村子究竟被谁劫了,等灾后自有受害村民出面指证,到时定要追究!”

  于瑙咬咬牙:“煜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兵痞?草民要个说法!”

  李庭霄乜他一眼,唤道:“阿宴!”

  白知饮心里打了个突,上前听令。

  李庭霄吩咐:“去林子里挖个坑,将他兄长埋了,动作小心着些,多两层草席。”

  白知饮愣了下,随即嘴角抿成一线,抱拳领命。

  于瑙瞪眼看着白知饮往他兄长尸首走,跳起来拦住他:“等等!”

  他问李庭霄:“这便是惩戒?”

  李庭霄反问:“不够?”

  “当然不够!”于瑙知道自己被耍了,但大势已去,再废话八成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于是便把恨意卸在白知饮身上,“起码让他对我兄长尸首三拜九叩,下葬时行子孙礼!”

  白知饮脸色变了变。

  子孙礼?

  他父亲死时,他身陷狱中,连收尸都做不到,这会儿却要对恶人行子孙礼?

  毕竟白知饮对百姓动了刀兵,百姓自然就站在他的对立面,听于瑙这样说,周围人也都纷纷鼓噪。

  “让他给于兄弟磕头!”

  “应该的!于兄弟不过是言辞激烈了些,凭什么无端伤人性命?”

  “这算什么聚众闹事?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可怜人全都该死吗?”

  李庭霄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轻笑:“子孙礼?于瑙,本王的贴身侍卫见你们府尹都不用跪,你敢要他跪?你兄长要骑到朝廷四品官头上了?”

  煜王明显对贴身侍卫有维护之意,于瑙看明白了,知道再强求也强求不来,于是心有不甘地看了白知饮一眼,掉头去给哥哥收尸。

  白知饮刚要跟上,却被李庭霄喊住:“阿宴,带几个人去帮忙。”

  白知饮刚想回绝,回头看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顿悟。

  他这是防着那几个刺头对自己下黑手呢!

  -

  几万人暂住城外,分批次往各县疏散,帐篷被褥从各县运来不少,热粥一大车接一大车地拉过去,总算把这些人给安顿下了。

  于瑙挑三拣四,花了近两个时辰挑好地方,把尸首给埋下。

  虽然不用磕头,白知饮看到那土包终究心软,在坟前给行了一礼,陪他一道来的老艾他们见状,也陪着一起抱拳弯腰鞠躬。

  “呸!”

  脚边落了一团被嚼过的树枝,白知饮淡淡抬眼扫过不服不忿的于瑙,一脚踏在树枝上,扬长而去。

  他本以为这事就结了,进了八帜县就往县衙去,一进县衙,正遇上李庭霄跟黄孝昀说完话往后衙走。

  他对刁疆说:“本王这几日就待在八帜县坐镇,你们注意在城外巡查,都警醒着些!”

  刁疆应了声:“是!”

  见到灰头土脸的白知饮,他往后衙比了比,示意他跟上。

  到客房,遣退小厮,关门。

  李庭霄面色冷肃,白知饮闷声不语。

  其实这一路上他连个笑模样都没见到,就知道今天要糟。

  果不其然,煜王落座凝视他片刻,敲了敲桌:“白知饮,谁准你动手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