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官员全傻了, 一个个缩成一团,像待宰的鸡。

  “董戈,你确实无能!没有流民?很好, 城外一个流民都没见,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开粥棚!”李庭霄越说越火大,手指差点就要戳上董戈的鼻子,“江南道就数你若阳府受灾最重!江北道旦县,两百余户,千余口, 那么小的一座县城都在城外搭了十座粥棚, 十座!养的是你江南道出走的百姓!你偌大一个若阳城, 连粥棚都舍不得开,反倒在钦差来时驱赶流民粉饰太平, 究竟是懒政到何种地步!只顾着中饱私囊了吗!”

  钦差盛怒, 董戈趴在地上, 就连碎瓷片刮破了脸都没敢动一下。

  这回, 不单是他, 其他几位县令也各怀鬼胎地垂下头,只有黄孝昀在默默吃芭蕉,又觉得芭蕉也没什么滋味,就放下了。

  “本王这一路过来, 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李庭霄冷哼着,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划过, “亲卫营路上共烧掉尸首一千五百四十四具, 其中不乏举家搬迁的百姓, 其中有一家,男女老少共五十余口, 一夕间殒命于屠刀之下,江南道闹匪寇,诸位地方官可都知情吗?”

  几位县令都惊了,出了匪患当地官员都是要受牵连的,听到此处,他们再顾不上看热闹,全在董戈身后跪了,却无一人有开口揽责的底气。

  李庭霄看着他们,只想冷笑。

  忽然,一直未动的黄孝昀却站起身,遥遥朝他行了一礼,正色道:“下官八帜县县令黄孝昀,愿协同若阳府守军在全府境内搜查匪寇,求钦差大人应允!”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没说允或不允,而是话锋一转:“八帜县灾情如何?”

  黄孝昀语气微顿:“回殿下,此次八帜县共伤六十人,其中三十人是县衙官差,七人是折冲府卫士,另有五名民夫在固堤时被冲走,已安顿了他们的家人,如今粮仓已开,县城外有粥棚三座,县郊的玄灵观被县衙征用,作安顿灾民之所,名在册,即见人,全县百姓无一流落在外。”

  李庭霄起身,用靴尖点了点黄孝昀的腿:“听见了吗?董府尹,把你家里的粮仓打开看看,要是多的话,也到城外开几个粥棚,不会办就跟黄县令学学!”

  “是,是,下官遵命!”董戈赶忙应承。

  “若是学也学不好,那这若阳府一职,董府尹还是让贤吧?”他的笑容和煦得像融了的雪,目光四下一转,“本王觉得黄县令就不错,诸位觉得呢?”

  众官员都露出尴尬的笑来,没人接茬。

  钦差是威风,但钦差走了,这若阳府不还是府尹董戈的地盘么?除了黄孝昀,谁惹他作甚?

  李庭霄冷哼:“别在这耽误工夫了,刚董府尹不是说了?下次洪峰将近,都回去吧!该固堤固堤,该赈灾赈灾,可别过后本王回天都城,在陛下面前讲不出诸位一点好处来,那多难堪?”

  他顿了顿,抬手指黄孝昀:“至于赈灾细节,就按八帜县的来,哪个县没粮的先找董府尹借,朝廷赈灾粮不日便到,额外话本王就不多说了,各位做事前先摸摸自己头顶乌纱!”

  说罢朝外走:“本王去看金泥河,诸位自便,不必跟来。”

  还一脚踹飞了挡路的瓷片,发出的清脆响声听在众人耳里像打雷。

  重拿轻放,分明是杀了只鸡来儆群猴,众官员怜悯地看了眼那只一脸颓丧的“鸡”,当着黄孝昀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煜王这么抬高黄孝昀,是看左相的面子吧?他跟左相几时那么好了?不是都传左相一贯看不上煜王,觉得他狼子野心么?

  这些小小的地方官好奇,但不敢多探听朝廷大员的纠葛,简单劝了董戈两句便散了。

  若阳城终究是府衙所在,虽大灾临头,但百姓的精气神还是要比小县城里好得多,街道房屋也都被连雨冲刷得发亮。

  府衙外早候了两名武将,站了大半天,热出一身的汗,见煜王出来,赶忙上前见礼。

  “卑职若阳府折冲都尉夏虹,参见煜王殿下!”

  “卑职若阳府右骠骑将军狄友青,参见煜王殿下!”

  见是折冲府的卫士,李庭霄的神色缓和不少,问:“若阳府,归哪个卫管的来着?”

  夏虹正色回答:“回殿下,骁骑卫!”

  李庭霄一听,顿觉心烦。

  听到骁骑卫就想到骁骑卫上将军柳伍,继而想到白知饮额头那抹不去的疤。

  从上次西梓殿自残后,除了花太医,白知饮再没让人看过他的额头,整日用布包的严严实实,多大的风都吹不掉。

  折冲府不归钦差管,李庭霄也懒得多说,跟他们问明如何能去到金泥河边,便带白知饮及一行亲卫打马离开,留下二将面面相觑。

  上个月天狼军北境大捷,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是满心崇敬,得知煜王驾到特来拜见,不料却吃了冷脸,讪讪的。

  狄友青拽着缰绳,一脸委屈:“将军,要不……咱跟去?”

  夏虹为难:“我看殿下面色不快,跟上去会不会太唐突?”

  狄友青年轻,性子欢脱:“不会吧?舅,你脸皮厚着点,大不了就是挨顿骂呗!”

  夏虹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说的也是,走!”

  狄友青登时来了精神,翻身上马,感叹:“嘿!煜王那匹马可真是宝贝!看着是黑马,阳光一晃却泛出青光,这回正好多看几眼,要是能摸摸就更好了!”

  金泥河若阳府段水流湍急,离老远便能听到河道轰鸣声,远远看去笔直的一道青灰色铜墙铁壁,在那堤坝之外,却是一眼望不见边的褐色烂泥。

  “原本好端端的庄稼,大水一过,全没了!”夏虹指着那片烂泥给李庭霄看,声音哀戚,“真不愿想,明年这些百姓如何过活!”

  李庭霄看了他一眼:“夏将军当地人?”

  夏虹抱拳答道:“回殿下,卑职乃是西江人,去年轮入天都城上值,后被柳将军派来若阳府的。”

  狄友青赶忙插话:“卑职也一样!”

  被夏虹悄悄踩了一脚。

  “西江?”李庭霄搓下巴,竟在滔滔洪水旁与他们聊了起来,“好地方,听说西江王爱民如子,是真的吗?”

  闻言,夏虹的目光微动:“卑职……”

  “是啊!是真的!西江王可好啦!上个月还给每丁减了两个钱的税呢!”提起西江王狄友青就激动,笑了几声,“卑职全家十三口人,今后每月能省二十六个钱!”

  “闭嘴,就你会算术!”这回夏虹直接踹了他一脚,怒斥,“殿下面前,岂可造次!”

  狄友青吐了吐舌头。

  “无妨。”李庭霄隔空用手指点点狄友青,“很率真,本王喜欢!”

  洪水一下下拍打着堤岸,打湿了鞋底,脚底渐渐感受到凉意,他低头看到夯实的沙土,用力踩了踩,自言自语:“董府尹这坝倒是修的不错。”

  “噗!董府尹?”狄友青笑出声,“他修什么啊他修,遇事就会往折冲府推,就逮着我们将军心疼百姓,可劲儿欺负!”

  李庭霄立刻听明白他话中含义,快被董戈气笑了。

  狗成这个德行,在哪个年代都不多见!

  “这堤是夏将军修的?”

  “可不是么!我们将军还自己掏了不少银子呢!”

  李庭霄惊讶:“还要自掏腰包?”

  “跟天都城上将军报过,可他说地方事务不得干涉,不让我们将军管,自然不可能拨这笔银子!”狄友青愤愤不平,“为了修坝,我们折冲府都砸锅卖铁了!”

  能进十六卫的大多世家子弟,家境殷实,李庭霄信了他这话,再次看向夏虹,倒是觉得这看似老实巴交的折冲将军真有点气节在身上。

  他过去拍了下狄友青的肩:“放心,都记账上,回头让董府尹给你们补!”

  狄友青又惊又喜,夏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还不知董戈惹怒了钦差,以为董府尹不随钦差视察是另有要事,是以尽心尽力陪在煜王左右,给他介绍灾情。

  李庭霄在长堤上走了一段,又去看了粮食和物资,空空荡荡的仓库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火起。

  董戈懒政,得亏还有个心系百姓的折冲将军夏虹,只可惜,折冲府受权力所制,能插手的地方事务有限,如今若阳府已然成为全江南道受灾最重的地方,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他若再晚到几日,情势必然失控。

  董戈是该死,但临阵不斩将,且等秋后算账!

  傍晚时分,李庭霄活动着肩颈:“乏了,回去歇了。”

  夏虹说:“殿下,此处离军所近,若不嫌弃……”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不了,还是回府衙去,府衙舒服。”

  闻言,夏虹不再说什么,抱拳送钦差一行离开。

  身后狄友青凑上来:“舅,钦差好像不喜欢董戈,一提到他就很不屑的样子。”

  “行啊,会看眼色了?”夏虹笑了一声,“你倒是长进不少,不过,你方才在煜王面前怎可如此胡言乱语,西江王是陛下乃至整个朝廷的喉中鲠,你却说他好?”

  “舅啊!”狄友青亲亲热热搂住夏虹的肩膀,“像煜王殿下这种大将军,肯定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又怎么会计较别人在他面前说真话呢!”

  夏虹气得拨开他的手:“你懂个屁,我们是外人,说话办事务必谨言慎行,别人家给个好点的差事,就当人家真跟你一条心了!”

  狄友青笑嘻嘻扛着马鞭去牵马:“我看煜王就是极好,没架子,对手下也关心,刚在下堤时还拉了他那小亲卫一把呢!”

  他迈着四方步,吊儿郎当的,看得夏虹很无奈。

  董戈受宠若惊地将煜王请进门,壮着胆子邀他一起共进晚膳,可李庭霄爱答不理的,直接回客房了。

  还好,只是爱答不理,没转去驿馆,看来还有转圜余地!

  想着,他便趁机拉住与煜王有过命交情的阿宴,好话说尽。

  白知饮听完他一堆阿谀奉承的废话,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朝李庭霄离开的方向比划几下,董戈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将军是个哑巴,难怪之前也没听他开口说过话。

  趁他发愣的工夫,白知饮抽回手臂,溜之大吉。

  无奈,董戈只好佯装不在意地喊了句:“那稍后下官便把晚膳送到殿下房里!”

  白知饮背对他摇了摇手,示意知道了。

  董戈晚饭备的很谨慎,没有珍馐美味,全是家常饭菜,胜在精致可口。

  将饭菜亲手搁在桌上,他陪着笑对李庭霄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去督运石方了!”

  李庭霄轻哼一声,头也没抬地捧着一杯凉白开喝,白知饮见董戈尬在原地,悄悄摆手让他走,然后过去关上门,轻轻舒出一口气。

  一天没开口,憋的难受。

  李庭霄勾了勾唇。

  匆匆吃完,白知饮把碗盘端去给恭候的府衙杂役,回来时,看到煜王正扣上纱灯罩子,一本册子和文房四宝已在案上搁好。

  白知饮过去一看,封皮上写着“若阳府志”。

  见他提笔,他便主动跪坐在他身侧,挽袖子磨墨:“殿下要了解此地风土人情?”

  李庭霄目光掠过被松烟墨锭衬得皓白的手腕,神秘一笑。

  待狼毫吸饱了墨,便在府志上写写画画,白知饮歪着脑袋看,才看出他不是要了解风土人情,而是各县地貌,且,在清默县那一篇停得格外久,描画得格外仔细。

  白知饮盯着他的侧脸,渐渐神游太虚。

  纱灯的朦胧光晕下,线条分明如刀削的一张脸竟然意外显出柔和,相较于平日里的犀利强势,还是更爱看他随和的模样。

  那由于宁静而没有丝毫起伏的脸,那沉浸在书间的专注目光,那握住笔杆的修长指节,那投在地上颀长挺拔的影子……

  不知不觉间,眼睛竟直了。

  李庭霄余光瞥到了,抬眼看过去,剑眉微微上扬:“看什么?”

  白知饮一愣,忙低头刮砚台边沿的墨掩饰:“没有,谁看你了!”

  李庭霄笑了:“说你看本王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眼底划过一抹心虚。

  李庭霄刚要搁笔,白知饮却先放下墨锭起身,不料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他虎着脸厉声问:“看什么呢?说清楚!”

  白知饮心头打了个突:“没……”

  他抿住唇,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然后鼓足勇气跟他对视,眨都不肯眨,一时间,彼此被照亮的眼瞳中就只有对方的影子。

  呼吸,也不那么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