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并不像病房的休息室内, 还有些面色苍白的omega正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咬一个脆甜的苹果。

  隔着玻璃,湛峥能看到他细密而翘的睫毛, 还有平静的侧脸。

  “我能去看看他么?”他轻声问。

  身后的女人走到他身旁,想了想:“最好不要。”

  “如果要打比方,他现在就是一个饿了一个月, 然后又突然吃撑了的状态。”傅禾茵道, “短期内最好不要让他再有额外的记忆负担。”

  湛峥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傅禾茵道,“吃得下东西,睡眠也没有问题。心理师正在帮助他慢慢地梳理所有的记忆。等他慢慢适应这种状态了,就可以出去了。”

  湛峥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平静得完全不像傅禾茵的预期。

  她顿了顿, 还是道:“小峥,我们聊聊?”

  湛峥垂了眼:“聊什么?”

  “聊聊宁宁的记忆。”傅禾茵沉默了一瞬, 道, “聊聊他的治疗, 还有……”

  “你们的以后。”

  说到“以后”这个词的时候, 湛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片刻后, 他开了口:“好。”

  傅禾茵带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湛峥关上门, 把一切声音隔绝在了身后。

  傅禾茵先把一沓报告递给了他。

  “这是这些天记录的, 宁宁的零碎记忆。”她轻声道,“通过这些记忆,基本可以确定……当年发生了什么。”

  湛峥顿了顿, 接过去, 翻开了第一页。

  霍乐宁的记忆有些乱, 记录员很细心地将所有记忆按照时间线排列整理了一份,于是湛峥看到的第一页最开始,就是霍乐宁在诺特时的记忆。

  也就是他尚且作为霍懿存在的时候。

  -

  小时候的霍懿的确古灵精怪。

  他被两个父亲的爱一起灌溉,自小接受的,就是最优秀也是最快乐的成长教育。

  傅禾燃心性天真活泼,加上霍懿是他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更是恨不得当宝贝养。与他相反的是霍苓潇。

  霍苓潇性子冷,傅禾燃是他唯一的例外,现下例外多了一个,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养了俩孩子。

  从霍懿出生开始,家里就是一片鸡飞狗跳,热闹得不行。加上霍傅是实验园少有的内销,从出生开始,霍懿就受到了万千宠爱。

  也正是因此,养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而这一切,终止于他不满五岁的时候。

  也就是那一场惨烈的战役。

  就像湛峥之前的那样,霍懿确实和他的父亲一起被关在了亚塔。

  这期间,他们都经历了威逼利诱,而霍懿,则主要成了亚塔威胁霍苓潇和傅禾燃的工具。

  看到这里的时候,湛峥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纸张。

  “所以他身体情况一直很差。”他轻声道。

  傅禾茵抿紧了唇。

  这些天被刻意压制的悲恸又被这一句话涌了伤来,她别开了眼。

  “他们……还是想要禾燃他们。”她道,“所以没下死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忍住,“……那么小的孩子。”

  湛峥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睁开眼,继续往下看。

  其实一般来说,童年的记忆是很容易遗忘的。哪怕霍乐宁被提取记忆的时候应当年岁不大,也会有很多空白。

  但是霍乐宁的脑海中关于这个时期的记忆尤其详细。

  原因只能是,这对于他来说刻骨铭心。

  记忆很多都是审讯的内容,小霍懿那个时候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听爸爸们的话,默默地忍耐着所有的痛苦。

  一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湛峥的视线一停:“那个时候,他就认识霍默文了。”

  “更早。”傅禾茵也恢复了些情绪,“那天记录出来之后,我就让人去调档案了,霍默文确实是孤儿。他是霍苓潇当年资助的人之一。”

  *

  暗无天日的监狱里,霍默文抬起眼。

  他的面前坐着的是亚塔最高级别的审讯官。

  此时此刻,他正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微表情,然后开了口。

  “说说你和霍苓潇吧。”他平静地道。

  “我和霍苓潇……”

  霍默文喃喃地道,“对,霍苓潇。”

  “他是我的养父。”他道,“怎么了?”

  “具体说说。”审讯官平静地道。

  “他是孤儿,发达了之后设立了一个救助项目。”霍默文笑了笑,“我运气好,在里面。所以受到了他的资助。”

  审讯官看着他:“资助和养父可不是一个关系。据我所知,他资助了很多人。”

  话音落下,霍默文没说话。

  似乎这其中的某个词刺激到了他的神经,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了一口气:

  “他资助了很多人,但那些人没我聪明,也没我惨啊。”

  “当年受过他最多资助的,我想想,七八个人吧。我是成绩最好的。而他来孤儿院看我的时候。”他轻轻地道,“我正在被院长毒打,被他发现了,你说,他会不会对我印象深刻?”

  “但他没有领养你。”

  “本来是要的。但是后来,他的omega已经怀孕了。”霍默文平静地道,“他暂时没有领养资格。所以,只能替换掉孤儿院不合格的员工,而不是把我接走。”

  “你是故意被他看到你被打的吗?”

  霍默文看着他。

  审判官也看着他,耸了耸肩:“抱歉,这是无关问题。”

  他换了个别的问题:“你以为他会带你走,但是他没有,对这件事,你会觉得不甘吗?”

  霍默文垂了眼。

  “那怎么办呢。”他道。

  像是在问自己。

  审讯官顿了顿,记录了几笔。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道:“从我们获取的情报看,你曾经很尊敬你的养父。”

  霍默文顿了顿。

  “可能吧。”他道,“我也挺恨他。”

  “为什么?”

  “我是亚塔人,生出来就是。”霍默文向后靠了靠,身后的亚塔士兵神情变也没变一下,沉默而坚硬,霍默文看着头顶的斑驳的墙壁,慢慢地道,“恨一个诺特人,有什么问题么?”

  审讯官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眼。

  霍默文跟他对视。

  过了会儿,他像是投了降一般笑着叹了口气。

  “我的父母,在和诺特的战役里都被诺特人杀死。”他平静地道,“而我,被我的叔叔抚养,又被人贩子偷走,几经辗转,被送到了诺特的孤儿院。”

  “霍苓潇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任由我认贼作父。”霍默文抬起眼,看向了面前的人,笑容讽刺,“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

  “资助。”

  湛峥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比起资助,更像是寄养吧。”傅禾茵平静地道,“我其实听哥哥说过这件事,他们俩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孤儿院看望那个孩子。”

  她顿了顿,“本来是打算接回来的,但是哥哥那个时候刚怀孕……你们家应该也了解过联盟制定的收养法,虽然现在收养条件放宽了不少,但是如果家里刚刚或者即将有新生儿,仍然是不具备收养资格的。”

  湛峥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但其实。”傅禾茵垂了眼,轻声道,“我了解他们俩,他们应该已经把这个孩子当成半个亲生孩子了,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哪怕是……知道他是亚塔人。”她吐出了一口气,“哥哥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包括我。”

  “据那家孤儿院的院长说,他们就这件事商量了很久,还是决定等他再长大一点,再把这件事告诉他。然后让他自己做选择。”

  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片刻后,湛峥开了口:“他知道了?”

  傅禾茵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亚塔秘密计划里的第一环。”她道,“他的父母级别都不低,亚塔人早就知道了他,但是当时哥哥他们已经和他有了交集,所以亚塔人一直没动,等到了孤儿院有人事变动,才趁机安插了人进去。”

  湛峥看着手上的报告。

  片刻后,他扯了扯唇,眼底却没有笑意。

  “还真是。”他慢慢地道,“东郭先生和蛇。”

  “亚塔人非常注重忠诚。”傅禾茵道,“更何况,他的父母还是亚塔的士兵,这算是血仇了。”

  湛峥未置可否:“所以他给自己取化名,也要用霍苓潇的姓。”

  “挺孝顺啊。”他笑了笑。

  傅禾茵没说话。

  “行吧。”湛峥道,“姑且算他是因为血脉的原因做白眼狼,那宁宁呢?”

  “报告上说。”他敛了笑意,“他带走了宁宁,留在身边养大,然后让他成为亚塔计划中的一员,宁宁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

  “说说你和霍乐宁吧。”审讯官用笔敲了敲桌子,换到了下一个话题。

  他的话音落下,刚刚脸上还挂着嘲讽的人神情僵硬了一瞬。

  片刻后,他开了口:“……说什么。”

  审判官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

  “之前见过他吗?”他问。

  霍默文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这些话,我都跟首领说过。他知道一切,为什么来问我。”

  “因为你被指控叛国。”审判官道,“首领给你替自己重新辩驳的机会。这是首领的仁慈。”

  “你让霍乐宁叫你哥哥。”他顿了顿,“为什么?”

  一片死寂。

  片刻后,霍默文开了口:“……因为他第一次见我,就是喊我哥哥。”

  “在哪里?”

  “……孤儿院。霍苓潇带着他来见我,那个时候他还很小。”

  “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他吗?”

  “……”

  “你想要霍苓潇收养你,因为他的出现,这个计划失败了。”审判官看着他,意味深长,“如果我是你,我不仅不会喜欢他,我还会恨他。”

  “我没有想要霍苓潇收养我。”霍默文面无表情地道。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不会。”

  “什么?”

  “我说,你不会恨他。”霍默文吐出一口气,“如果你在那个时候见到他。”

  “他是我见过最乖的小孩。”霍默文低声道,“很聪明,很乖,第一次见面,他看出了我心情不好,给了我一块蛋糕。”

  “一块蛋糕,你就觉得他很乖么?”

  “他喜欢吃甜的。”霍默文平静地道,“霍苓潇怕他牙吃坏了,不让他吃太多。那是他难得得到的奖励。”

  第一次见面,他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刚刚认识的哥哥。

  “所以当年,霍苓潇和傅禾燃原本已经有诺特的人接应,帮助他们逃脱。”审判官看着他,“他们中途遇到了你,认出了你,以为你也是被俘虏的,你顺水推舟,把他们送到了首领面前。

  你辜负了你的养父,但是你留下了霍乐宁。”

  霍默文猛地攥紧了扶手,抬起了眼。

  “抱歉。”审判官看着他,“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但这是你当初的供词。”

  霍默文看着他,眼睛血红。

  只是过了一会儿,这点血红慢慢褪去。

  他又恢复了原来那样,颓靡又带着点无所畏惧的样子。

  “可以这么认为吧。”他道,“他很乖,所以费点精力养个宠物也没关系。”

  -

  霍乐宁开始叫霍乐宁的时候,也是五岁。

  五岁的那一年,前半年他是无忧无虑的霍懿,后半年,他经历了父亲们的惨死,然后被熟悉又陌生的哥哥圈养起来,像是变成了宠物。

  霍默文给他改了名字,乐宁,快乐安宁。

  最后的时间,霍默文对傅禾燃撒谎,说会先把霍乐宁带出去,于是傅禾燃最后给了他一个化名。

  从前他希望霍懿有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品质,现在他只希望霍乐宁快乐安宁。

  这两个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当天,霍乐宁就被带回了霍默文的家。

  起初,他天真地相信霍默文说的话,他的爸爸们会回来的。

  他等啊等,终于,他开始忍不住了。

  他开始哭闹,哭闹也是克制的,他还记得是默文哥哥救的他。

  他扯着霍默文的袖子,哭得一抽一抽,语气却仍旧小心又带着期冀:“哥哥我想见爸爸……我想……”

  但是霍默文给不了他爸爸。

  他甚至不能让霍乐宁踏出这个门。

  因为会被发现。

  于是,他下了一个对他、对霍乐宁来说至关重要的决定。

  “你偷用了亚塔正在研发中的新型药物。”一片死寂中,审判官看着霍默文的眼睛,“你想让他忘记。但是药物当时还在雏形,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他就又会想起来。是吗?”

  霍默文很干脆地开了口。

  “是。”他道。

  数不清多少次。

  他数不清让霍乐宁忘记了多少次。

  那双眼睛干净又澄澈,起先是痛苦和迷惘,然后就是一片纯白。

  但是记忆这种东西那样顽固,霍苓潇和傅禾燃身死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少年,十几年过去,他闭上眼,还是霍苓潇低头温柔地看着他的样子。

  霍乐宁又怎么会忘记。

  于是周而复始。

  就这样,一直到霍乐宁十二岁,亚塔的药物研发和记忆芯片计划同时成熟,他替霍乐宁做了选择,取出了他脑内的记忆,将它锁进了密码盒。

  “为什么要让他以为自己是机器人?”

  日暮西落,监狱的光线也愈发昏暗。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流程。

  霍默文不会死,因为有人保他。

  但是他又必须坐在这里,回答这些问题。

  这是对整个亚塔的交代。

  如果霍默文聪明些,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

  机器人永远服从命令,永远忠诚于自己的主人,所以,他们不会叛变。

  让敌人的孩子为敌国服务,还忠诚至死。

  这是一件多么有趣又正确的事。

  霍默文的脸隐在阴影里,像是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过了很久,他才开了口。

  “不是很好吗?”

  “机器人不会有感情,没有感情,就不会感觉到痛苦和难过。”他慢慢地道,“人类这么脆弱,这么容易陷入情绪的深渊。但是他会永远按照程序设定的那样幸福快乐,平静安宁。”

  这不是……

  再好不过的了吗?

  *

  湛峥最终还是将报告一字一句地看完了。

  看的过程中,他的神情始终很平静。

  就像看的不是埋在这十几年光阴下残酷的真相,而只是普通的报告。

  只是看完,他开了口:“他不会活太久。”

  不管有谁要保他。

  傅禾茵顿了顿。

  这一回,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不用你出面。”

  “没事。”湛峥明白她的意思,他平静地道,“我的弹劾信已经收了很多打了,再多收点也无妨,有军功在,我就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合适。”

  他顿了顿,“更何况,这不止是家恨,还是国仇。”

  那一战葬身边境的所有人。

  在亚塔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死去的人们。

  他们需要一个交代。

  “不仅是他。”湛峥道,“我要当初所有相关的人员,每个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傅禾茵没有再说话。

  她闭了闭眼。

  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的绿植。

  好一会儿,两人才都平复了心情。

  傅禾茵知道消息比湛峥早了一周,她从前总是想不开,始终走不出痛苦的梦魇。

  看完旧事之后,她去傅禾燃和霍苓潇的墓前走了一遭,反而平静了些。

  傅禾燃在的时候,总是劝她。

  “妹啊。”他道,“人生在世,活在当下这四个字最重要。别老皱着眉苦大仇深的,跟苓潇似的,来,给哥哥笑一笑。”

  于是她就在傅禾燃的墓前笑了笑。

  “哥,我会照顾好乐宁。”她轻声道。

  她许下承诺。

  就会遵守。

  傅禾茵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

  “乐宁……”她道,“小峥,你打算怎么办?”

  湛峥的手顿了顿。

  -

  片刻后,湛峥开了口。

  “傅阿姨。”他慢慢地道,“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omega,有什么病我会陪着他一起治,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

  “他可以不是。”傅禾茵也开了口。

  湛峥抬起眼。

  “他不可以。”他平静地道。

  傅禾茵怔住了。

  湛峥别开了眼,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心头陡然涌上了烦燥。

  作者有话要说:

  谁急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