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晔走到院门口,敲了敲如同虚设的木门,可敲门声并没有引起院子里的老太太的注意,谭梁山见状,隔着矮墙,高声呼唤:“老太太!”

  他见里面的老太太依旧没有反应,还试着大幅度地摆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但依旧徒劳无功。

  谭梁山诧异:“嘿,这么聋呢。”

  他垂眸看了眼面前几乎抬腿就能跨过去的矮墙,问禾晔:“要进去吗?”

  禾晔摇头:“突然出现会吓到她。”

  且不说去别人家里不走正门,礼不礼貌的问题。

  老太太已经近八十岁,心脏根本受不住惊吓,他们突然出现在对方面前,估计能把人给直接送走。

  禾晔也往旁边挪了几步,与谭梁山一样安静地站在矮墙边。

  一两分钟后,接完水准备往鸡圈走的老太太终于看到了墙外站着的几人。

  她的眼睛已经不怎么顶事儿,因为距离太远,她只能看清六个人影站在墙外,却看不清对方面容。

  “谁呀?”

  老太太高声询问。

  “你好,老太太!”谭梁山同样加高声音回应,只可惜对方听不到。

  老太太将水盆随手放在旁边的木架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他们挪步过来。

  等走近了才看清矮墙外的几人都是陌生面孔:“你们是谁呀?”

  禾晔知道她听不到,便没应答,而是认真打量起对方的面相。

  在看到老太太有两女一子后,不由地挑眉,三个孩子,却沦落到这步田地?

  谭梁山知道禾晔不怎么爱说话,便再次加大音量,主动与老太太攀谈。

  现在离得近,又提高了音量,老太太总算能听到声音。

  谭梁山问:“老太太,这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诶,对,老头子死的早,就剩我老婆子一个人。”

  谭梁山拔高声音:“你孩子呢,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怎么放心得下把你一个人放在老家呀?”

  “嗐。”

  老太太一脸失望地摆摆手,说着说着竟然眼红起来:“我这辈子真是造孽呀,养了两个闺女,一个比一个不孝顺,她们放出狠话,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哭一声,还说别让我给她们添麻烦。”

  老太太眼角湿润,泪水顺着眼睑下的皱纹滑落,看起来委屈可怜。

  谭梁山打量她的面容,追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儿子呀?”

  老太太点头:“有,我有个小儿子今年都五十六了,在外地定居结婚了,他平时会回来看看我,只是他公司里事情多,有时候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抽出几天空回来。”

  老太太说完,还喃喃自语地重复道:“他是公司领导,忙得很。”

  她嘴上替小儿子解释着,可语气里全是期盼,一眼就能看出她心里其实是非常想让对方回来看她。

  谭梁山不是很理解:“既然他没时间回来,为什么不把你接过去照顾?”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身边应该有人照看着,不然太危险了!”

  上了年纪的老人腿脚不灵便,要是不小心摔倒了,很可能是要命的事儿,就算没咽气,老人骨质疏松,也可能会摔断骨头。

  像老太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通常一身慢性疾病,根本不敢轻易动手术,否则很容易在手术台上下不来。

  更何况看老太太这破旧的院子,以及那三个儿女,估计真摔了,他们也不一定舍得出手术费用。

  老太太自然知道这些,耷拉着脸色,陷入沉默。

  谭梁山见状,下意识看向禾晔,无声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禾晔低声说道:“她子女缘浅薄,三个儿女不照顾她应该是有原因的,问她记不记得儿子电话,可以打电话给她儿子,或者两个女儿问问。”

  “行。”

  谭梁山掏出手机,大声询问老太太知不知道三个子女的电话。

  一番艰难交流之下,老太太走到院门口,打开了木门,让他们进入院中,带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去。

  屋子应该是二三十年代的土胚房子,连窗户都是那种带花纹的绿玻璃,透光性极差,就算是大白天也显得屋子异常昏暗。

  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阴气重,经常居住的房间里全是死气,一般人进去后都会感到不适,所以老太太家平时应该没什么人过来。

  她房间里摆设简陋,家具几乎称得上百年老物件,可能是老人行动不便,房间里不经常收拾,显得非常脏乱。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正对门的墙壁上都会挂几张画像海报,时间长了,画像已经褪色。

  挨着墙壁是一张高台长桌,上面供奉着一尊观世音菩萨,供盘里是三个已经发霉的馒头,还有三个干瘪的苹果,中间是一尊小香炉。

  神像两边是老太太随手放的各种物品,看起来杂乱无章,毫无卫生可言。

  屋子里潮湿的腐烂霉味、老人身上长时间不清洁的油脂味,以及中午饭菜的味道交混在一起。

  这股难闻的味道让禾晔进入房间的脚步一滞,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挪回屋门口。

  谭梁山进入院子后,礼貌地去搀扶老太太,毫无防备地与他一起进入屋子,结果一吸气闻到这股味道,瞬间变了脸色。

  “yue——”

  他发出一声干呕。

  老太太听不到声音,继续专注着地往里间挪步子。

  谭梁山实在受不了这味道,忍着鼻息间的气味大声道:“老太太,我在门口等你!”

  说完,也不顾老太太听没听见,转身疾步跑出屋子。

  “yue——”

  他走出屋子,扶着墙壁再次干呕,虽然没吐出什么东西,但也逼出了几滴生理眼泪。

  “我的妈呀,她这屋子太味了。”

  禾晔站在门口,微微扬唇,眉眼间噙着浅淡笑意看他。

  谭梁山用手安抚着胸口,长出口气:“天哪,我午饭差点给吐出来,刚才搀扶她时,就闻到她身上难闻的味道,我只当是老人味,没想到她房间味道更重。”

  “我估计她屋子里有老鼠虫子之类的东西,死在床下或者柜子下面,没清理腐化了。”

  “她的儿女也真是狠心,竟然就这么丢下一个耄耋老人独自生活。”

  听着谭梁山的这些吐槽,禾晔丝毫不意外:“凡事都有因果。”

  刚刚谭梁山与老太太交谈时,他一直在打量对方面相,这老太太能落到现在的下场,与这村子的风土文化,封建思想脱不开关系。

  片刻后,老太太拿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年机出来,大声解释道:“这是儿子给我买的手机,但我不怎么会用。”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给我打电话,我也听不见,但是这上面有他的电话,平时村里有什么事儿,他们都是用这个手机给我儿子打电话,他来帮我解决。”

  这老太太还真是三句话不离自家儿子,说起儿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骄傲、炫耀。

  自己都已经被怠慢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谭梁山没用她的老年机,而是用自己的手机输入电话号码拨打过去。

  很快对方接起电话,一道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通听筒传过来:“谁呀?”

  谭梁山打开扩音,介绍自己的身份:“你好,我叫谭梁山,是一名道士,今天路过你家……我想了解一些有关你母亲的事情。”

  对方声音浑厚,中气十足,一听事关自己老娘,他语气变得紧张:“我娘怎么了?”

  谭梁山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慌张,赶忙解释:“你娘没事,先生你不要担心。”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娘都这么大年纪了,留她自己一个人在老家,是不是不太安全?”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许久才无奈道:“我也是没办法,我和老婆打拼了半辈子,也只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自己也是住在一个只有四十平方的老破小房子里,根本没老娘住的地方。”

  “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等退休就回去专心照顾她。”

  禾晔轻哂道:“就这么确定你娘能活到你退休?”

  “你什么意思?”

  对方瞬间生出几分不满,语气也变得犀利。

  “那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就差三年退休,我总不能这时候辞职回去照顾她,再说了,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娘,她的那两个女儿跟死了似的,一个比一个狠心,自己亲娘都不管不顾。”

  “我除了上有老,下还有小呢,总不能把照顾老娘的责任全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让我丢下一家老小专门回去照顾她!”

  谭梁山趁机追问:“我正想问,你们姊妹兄弟三个,为什么你那两个姐妹跟你老娘的关系这么差,竟然都不肯赡养自己亲娘?”

  电话那端的中年老头冷哼一声:“我哪知道,老二自从远嫁出去后就再没回来过,直接跟家里断绝关系,说什么我娘偏心,让她吃了二十多年的苦,之前我一直知道老二的心思深沉,没想到竟然这么记仇,连小时候我娘不给她吃鸡蛋这种小事儿都记着。”

  禾晔出声询问:“当时给你吃了吗?”

  对方问:“吃什么?”

  禾晔:“鸡蛋。”

  对方道:“这我哪记得,不过老二说小时候家里的鸡蛋我娘都会偷偷给我吃,但那是因为我早产,身体不好发育缓慢,我娘才拿鸡蛋给我补一补,再说了家里就我这一根独苗苗,又是最小的孩子,她作为二姐,一点都不知道让着弟弟吗?”

  “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天天说她委屈,我后来说买一筐鸡蛋补给她,她在那儿哭啼啼地说什么不一样了,她怨的不是鸡蛋,是我娘偏心,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大委屈……”

  禾晔眸色冷然地盯着手机屏幕,打断对方的抱怨:“你作为既得利益者,没有资格说这话。”

  受委屈的人不是他,他自然不记恨,巴掌不打在自己身上,根本不知道有多疼。

  中年老头瞬间怒了,嚷嚷道:“我怎么没资格说这话,不管怎样我娘好歹给她喂养大了,这白眼狼翅膀硬了,撅个屁股走了,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娘就应该学村里其他人生下来就给她掐死,也就没她喊委屈的时候了。”

  “你怎么说话呢!”谭梁山愤愤道:“她可是你姐!”

  中年老头呸了声:“我没她这样的姐,白眼狼一个。”

  “行了,我懒得跟你们掰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既然你们觉得我娘委屈,就去给那俩人打电话,让她们把我老娘接过去照顾。”

  “我看你们就是觉得我孝顺,好说话,才敢一直逮着我一个人欺负,真他妈操蛋。”

  中年老头骂骂咧咧地挂断电话,根本不给谭梁山说话的机会。

  “嘿,这王八犊子真是气死我了,都把老娘丢在老家不管不顾了,竟然还有脸说自己孝顺!”

  谭梁山气哼哼地点上那串电话号码,准备再次拨打过去,被禾晔出声阻拦:“别打了。”

  打过去对方不一定会接,接通了也只是互相辱骂争执,起不到什么作用。

  对方的观念是从小就被影响的,早已经根深蒂固,他认为自己是男孩,可以给家里传宗接代,父母对他宠爱、偏心、优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两个姐姐在他眼里,就是不平等的‘奴隶’,得不到相同的宠爱,却要帮他平摊赡养父母的义务,说不定还要对他进行一定经济、能力上的帮助。

  这些在对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作为亲弟弟,都能说出让老娘将姐姐扼杀在襁褓中的话,可见是有多冷血恶毒。

  而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将儿子教育成这样的败类,让女儿委屈到跟她断绝关系,晚年落得无人照料的下场,也不算亏她。

  禾晔收回心思,直接迈步离开:“走吧。”

  就任由她在这儿自生自灭,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