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蓬去后, 柳棠时强自镇静下来,吩咐朱雀烧水,而后返回床前, 双手握住扶桑冰凉的手, 关切地问:“疼得厉害吗?”
扶桑侧躺着,勉力一笑, 反过来安抚柳棠时:“别担心, 其实没那么疼,我还能忍。”
柳棠时知道他又在说谎,他的脸上几无血色,额上冷汗密布,他此刻定然疼得非常厉害。他从前是最怕疼的, 只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一下都要掉眼泪,如今却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隐忍。柳棠时丝毫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只觉得心痛难当。
“别怕,”柳棠时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来, 边用袖子为扶桑拭汗边道, “稳婆马上就来,她是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 定能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扶桑努力维持着笑意,被阵痛刺激出的泪水却在眸中积聚,一串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水渍, “棠时哥哥,答应我, 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以孩子为先,我的命不重要……”
“胡说!”柳棠时厉声打断他,“你比这个孩子重要千倍万倍,我绝不可能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
眼泪越掉越凶,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看不清柳棠时的样子,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在我十岁那年,我师父就曾断言,因为阴阳同体,我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活多久全看我的造化。就算今日你保我一命,我也会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伤心欲绝,过不了几年就会含恨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孩子,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棠时哥哥,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好吗?”
柳棠时虽然不知道扶桑是阴阳同体,却也听过他活不长的说法,所以他每年都会大病一场,去鬼门关走一遭,所以爹娘对他溺爱至极,除了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别无所求。
柳棠时心知扶桑说得有理,就算舍孩子而救扶桑,也只会给扶桑带来痛苦,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让扶桑活着,因为他和扶桑之间有积年累月的亲情,而他对扶桑腹中的孩子却没有感情可言。
“好,我答应你。”为了让扶桑安心,柳棠时只能违心地做出承诺,但他未必会照扶桑说的去做。
扶桑刚说了一个“谢”字,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痛逼得咬紧了牙关,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喑,浑身都绷紧了,而柳棠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疼痛如潮水般退去,扶桑的脸上已糊满了汗与泪,柳棠时拿来一条手巾,帮扶桑擦脸。
趁着意识尚且清醒,扶桑闭着眼,虚弱道:“棠时哥哥,还有一件事……等我死后,不要下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交给我师父,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悲愤交加,面沉似水道:“你不一定会死,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求生,难道你就不想陪着你的孩子一起长大?还有澹台折玉,你那么爱他,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涌出来,扶桑几乎泣不成声:“我想……我想……可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关……我过不去了,棠时哥哥,我活不成了……啊!!!”
剧痛再次袭来,扶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柳棠时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溃,久违地掉下两行眼泪。
他仓皇无措地握紧扶桑的双手,好似这样就能牢牢抓住扶桑的性命。
“好疼……哥哥,好疼……”扶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痛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腹中好像囚禁着一头怪兽,它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血肉,直到破腹而出才能罢休。
不知咬伤了哪里,扶桑的嘴唇被鲜血染红,柳棠时见状,急忙将手巾折一折塞到扶桑口中,哑声道:“你先别说话了,保存体力要紧。”
就算不堵住嘴巴扶桑也说不出话了,他只能不住地发出嘶嚎,宛如一只身陷绝境的野兽。
他的四肢渐渐麻痹,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除了刀绞般的疼痛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才刚开始他就已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行,绝不能轻言放弃,他必须生下这个孩子,他要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人世间,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凭着这股信念,扶桑苦苦坚持,当稳婆匆忙赶来时,他竟还保留着几分清明,掀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发现屋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灯影幢幢。
申时尚未过半,天色已黯如黄昏,屋内更是犹如夜晚。
朱雀将其他房间的烛台都拿到这屋来,在各处摆了七盏灯——启国盛行佛教,崔奉仪却偏偏信道,朱雀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约略听过一些典故,比如一种名叫“七星灯”的道家术法,又叫“招魂灯”、“续命灯”。虽然不知道这么做能否为扶桑招魂续命,但朱雀还是要试一试,哪怕求个安慰也好。
柳棠时让朱雀把稳婆带来的妇人领出去,不等稳婆开口,他抢先道:“我妹妹身子特殊,你先看过再做打算。”
稳婆在这行当干了二十几年,经手的孕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心下不以为意,然而当柳棠时掀开被子、分开扶桑光裸的双蹆,稳婆凑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这、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柳棠时放下被子盖住扶桑,转身面对稳婆,尽可能语气平淡地揭露扶桑的隐私:“如你所见,我妹妹是阴阳人,上有双-乳,下有男-根而无女-阴,以后-庭与郎君相交,不知何故有了身孕,你可有法子为他接生?”
稳婆瞠目结舌,怔了好一会儿才面带难色道:“恕老身无能,小娘子这种……这种……我、我这辈子闻所未闻,属实无能为力,要不……公子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柳棠时原本也没对她抱多大希望,因此也并未感到多少失望,依旧无波无澜道:“虽然如此,还是要劳烦你在这里多待些时候,兴许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稳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柳棠时紧接着道:“还有,事关我妹妹的清誉,请你务必保守秘密,若是日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不等柳棠时说完,稳婆便识趣地连连摆手,赔着笑道:“不敢不敢,我必定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柳棠时唤来朱雀,让她把稳婆带去东厢房,茶水伺候,朱雀不明所以,只能听命行事。
柳棠时回到床边坐下,见扶桑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也不喊疼了,霎时心头一紧,忐忑地问:“你、你怎么样?”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扶桑掀开眼帘,眼神有些涣散,嗓音微弱而沙哑:“我没事,这会儿不怎么疼了。”
柳棠时目光下移,停在扶桑的肚子上,犹疑道:“孩子……”
“孩子还活着,”扶桑笃定道,“我能感觉到。”
柳棠时微微松了口气,自责道:“怪我多此一举,不仅于事无补,还暴露了你的秘密。”
“不怪你,你也是为我考虑。”顿了顿,扶桑神色惝恍道:“棠时哥哥,刚才你分开我的双蹆,将我的私-处展示给别人看的时候,我有种奇异的感觉。”
“什么感觉?”柳棠时低声问。
“说不清,”扶桑语焉不详,“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剥开了。”
柳棠时无法体会,也难以理解,沉吟片刻,道:“还是让蜚蓬去请个大夫……”
“不,不用了,你陪我一起等罢。”
“……等什么?”
“等好运降临。”扶桑很想冲他笑一笑,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已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人声,柳棠时心中乍喜,慌忙起身向外跑去,当他看见崔奉仪匆匆朝这边走来时,不禁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扶桑一语成真,好运果然降临,薛隐带着赵行检及时赶到了,可惜并不是。
“才刚进门时听蜚蓬说扶桑要生了,稳婆已经请来了。”崔奉仪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几个油纸包,边走边急声道:“扶桑现下如何?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柳棠时心慌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讷讷反问:“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崔奉仪已快步走到了檐下,他将油纸包递给柳棠时,边收伞边道:“我路过华春楼,想起扶桑爱吃它家的山楂糕,就买了给她送来。”说着,他偏头往卧房探看,却只看到卷草纹绣帘在夜风中轻摆,转而看向柳棠时,眼神中尽是担忧与挂念,“扶桑还好吗?生孩子不都是疼得哭天抢地吗?这屋里为何如此安静?”
柳棠时含混道:“还没到时候,要再等等。”
崔奉仪很想去屋里亲眼看看扶桑,却自知没有资格,只得道:“那我去书房等着,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叫我。”
话音刚落,凄厉的哭嚎猝然响起,柳棠时当即丢下崔奉仪进了卧房,崔奉仪僵在原地,那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令他头皮发麻,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崔奉仪不忍卒听,出去找朱雀打听情况,朱雀道:“稳婆来了之后,先去屋里看过姑娘,随即就被柳公子请去东厢房喝茶了。”
“稳婆难道不该待在产妇身边,时刻照看着产妇么?”崔奉仪疑惑不已,“而且扶桑此刻叫得如此凄惨,稳婆怎么不闻不问?”
朱雀道:“奴婢也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
崔奉仪思虑片刻,径自朝东厢房走去。
稳婆正在和她带来的那个妇人交头接耳,崔奉仪突然进来,把她们吓了一跳,稳婆见来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脱口便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公子不要误会。”
崔奉仪蹙眉问:“误会什么?”
稳婆眼神闪烁,试探道:“你是……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崔奉仪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怒自威道:“产妇正疼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稳婆有口难辩,欲哭无泪道:“小娘子身骨奇特,迥异常人,老身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崔奉仪越听越糊涂,待要细问,却听外间传来一阵吵嚷,旋身出去,只见两个陌生男子闯入院中,蜚蓬试图阻拦,却被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崔奉仪怒道,“竟敢私闯民宅。”
却无人理会他的质问,崔奉仪立即冲过去,还未近身,就见柳棠时从正屋出来,冲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近乎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赵院判!”
来人正是薛隐和赵行检。
赵行检一言不发,径直入内,薛隐停在门口,持剑而立,一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架势。
崔奉仪怔怔地站在院中,在风雨中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