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很久，甘霖问了两遍，医生都一直低着头保持沉默，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甘霖似乎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脚跟有些软。
甘世鹏夫妇走过来，调整了一下情绪，沙哑着嗓子道：
“医生，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了，您说吧。”
医生先是长叹一口气，紧接着摇了摇头道：
“情况很不乐观，病人的两颗肾脏都被严重损坏，凶多吉少。”
“两颗肾脏...都损坏了？”甘世鹏蹙眉。
医生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所有人都知道，两颗肾脏坏掉，就等于抢救无效。
除非，有匹配的肾脏，移植一颗，方可活下去。
甘霖拉起医生的手，问：
“如果...现在有匹配的肾脏给他移植，他能活下来吗？”
医生忽然抬起眼睛，带着一些抱歉说：
“可是...我们没有匹配的肾源，这很难找......”
“我有！”甘霖打断，“医生，我的肾脏和他是完美匹配的，我们曾经查过，用我的，我给他移植，我求你，一定要救活他，我求你了医生，我给您跪下，只要能救活他......”甘霖再次跪下来，扯着医生的胳膊，他一只手拍着自己肾脏的位置，他说，他有，他能救他。
甘世鹏夫妇一听甘霖要移植肾脏给商繁，顿时急了，他拉住甘霖：
“霖霖！你想清楚，失去一颗肾脏对身体的伤害很大！”
“是啊霖霖，一颗肾脏到底比不了两颗健康，你不能不顾自己......”
“爸！妈！你们觉得我是傻的吗？难道我不知道失去一颗肾脏会影响身体吗？比起失去一颗肾，失去商繁会更让我痛苦，你们明知道没有他我活不下去......”甘霖向后退了一步，显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拉住医生：
“医生，我移植肾脏的话，手术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医生计算了一下，回答：
“可以的话，差不多明天就能动手术。”
“好，那就明天......”甘霖准备跟着医生去做移植前的准备，却被甘世鹏拉住了，他满脸担心地看着甘霖：
“霖霖，你别冲动，爸妈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移植手术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你让我们怎么活？！”
甘霖不想跟他费太多话，可甘世鹏却拽着他不让他走。
“爸，松开，我求你了，你就让我救他吧。”
“不行，爸爸不能让你冒险！”
双方僵持不下，甘霖不断看向抢救室的大门，心急如焚，可他就是挣不开父亲的手。
他按住甘世鹏的手，双膝重重的落地，开始对着甘世鹏不停磕头：
“爸，我求求你了，松开我，我要救他，你难道忘了吗？商繁救过我两次命，他都可以救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救他呢！”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是你亲儿子，他是你干儿子？所以我的命就贵，他的命就贱，是吗？”甘霖质问着甘世鹏，他知道甘世鹏虽然同意了他们，但现在这种情况，甘世鹏还是会有一些阴暗的想法，尽管他很清醒。
甘世鹏在反省和不甘中反复跳转，他实在不想看着甘霖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可是......
这时，姜岩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终于想好了一切可以接受的结局，把甘世鹏拽着甘霖的那只手掰开，意味深长道：
“老公，让霖霖救吧，小繁这些年受过太多委屈了，如今为了霖霖躺在里面，我心中实在有愧。这是我们欠他的。如果我们都这么冷血，像当初那样把他当成给霖霖救命的工具人，现在面对他的样子袖手旁观，你真的踏实吗？”
“我们没能给小繁一个完整的家和温暖，缘分又把我们维系在一起，不是让我们再糟蹋一遍的。”姜岩拍了拍甘霖的肩膀，有些欣慰地抿着唇，苦笑：
“宝贝，妈妈支持你的决定，去救你的爱人，他也是我的孩子。”
“妈......”甘霖再一次失声痛哭，他抱紧了姜岩，“谢谢您的理解。”
“不，不是妈妈理解你，是妈妈爱你。”
甘霖扭头再次看向那扇门，心中不断默念着救他的话语，他求他，一定要活下来。
哥，我有两颗肾，给你一颗，我们一起活着。
甘霖跟着医生去做了各项检查，在确定手术可以顺利进行之后，医生嘱咐甘霖记得保持好心态，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并安排了次日晚上的手术，在此期间，他不能见商繁。
甘世鹏和姜岩怕甘霖累着，就想着帮点什么忙，或者缴费，或者办住院手续，而商繁暂时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任何人不能打扰，路过甘霖的时候他从推病床的护士互相拥簇的缝隙中掠了他一眼，他惨白的脸令甘霖颤栗。好像，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最平静。
他在重症监护室门外守了很久，直到父母帮着办完其他事情，他们看到甘霖蹲在那里，渺小又无助。
甘世鹏夫妇猜测着他现在在想什么，但答案其实一目了然。
“霖......”姜岩准备去叫甘霖，甘世鹏拦住了她：
“算了吧，现在就算你叫他他也不会离开的，让他待着吧，至少这样他会踏实一些。”
姜岩觉得也对，就依偎着甘世鹏离开了医院。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甘霖一个人还是蹲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不知不觉中，身边多出一双脚，甘霖抬起头，是姜岩，手里还提着一份盒饭。
甘霖有些诧异，揉了揉干涩疲乏的眼睛：
“妈？”
“霖霖，饿了吧，妈妈给你买了份馄饨，吃点儿。”姜岩也蹲下来，坐在地上，打开餐盒递给甘霖，甘霖迟疑着接过，问，“我爸呢？”
“我让他先睡了，妈妈担心你，就过来看看，陪你一起。”姜岩慈爱地摸了摸甘霖的脑袋，看着甘霖从汤里捞起一个小馄饨塞进嘴里，吃得迟钝，只是吃了两个，他就停顿下来，低着头，姜岩眉头上的神经跳动两下，“怎么不吃了？”
可是甘霖没有说话，而是后知后觉中，肩膀抖动地厉害，姜岩这才意识到，甘霖在哭。
姜岩注视着甘霖灰色的身姿，心里在滴血，她一把将甘霖捞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强忍着泪意安抚甘霖：
“怎么哭了，不哭不哭，妈妈陪着你呢。”
“妈，我真的好难过啊...要是商繁救不活，我该怎么办......”甘霖像个泪人儿一样，钻在母亲怀里哭得歇斯底里。
姜岩没能回答儿子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甘霖不能没有商繁，可是她不能没有甘霖，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当妈的怎么会舍得他受到一点伤害。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甘世鹏也在，他躲在走廊楼梯口的转角，躲在盲区，一双眼睛看着母子俩，背过身去，双手紧紧攥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一晚过得格外漫长，仿佛跑过了半个世纪。
分分秒秒的煎熬后，终于等到了手术的时刻。
甘霖提前做好准备，躺在去往手术室的病床上，他换好病号服，戴上了口罩，几个护士相继推着他停在手术室的门口。很快，商繁也被一起拉过来，他面色苍白，戴着氧气罩，手边还挂着吊针，身体被厚厚的被子盖着，停到甘霖病床的旁边。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他的爱人。
医生在跟甘世鹏夫妇沟通着什么，沟通结束才开始手术。
甘霖侧过头盯了商繁好一会儿，眼角滑过眼泪，他伸手，隔着病床握住了商繁那只冰凉惨白的手，嘴里隐隐约约地唤：
“哥...我爱你。”
我爱你，你一定要活着。
他们被一同拉进手术室，晃眼的手术灯照在上空，甘霖被打了麻醉剂，有些晕乎，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被手术刀划破后摘取肾脏，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商繁救他的时候也从未喊过疼。那年他才九岁。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不禁出现了许多从前的场景，那是他和商繁朝夕相处十来年的经历。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他和商繁竟然会走到这一步，生死不离，白首相依。
手术进行得还算利落，几个小时后，二人手术结束，又被相继推了出来，甘霖麻醉劲还没过，陷入了昏迷，和商繁被分别安置进了两个病房，这也是甘世鹏安排的，为了能更好的恢复身体。
姜岩找医生询问了情况，根据医生的解释，手术很顺利，商繁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两个人只需要静静的养伤，等醒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
收到医生的话，姜岩和甘世鹏都松了口气，两个人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的情况，确定都很稳定之后，这才放心的处理后面的事情。
甘霖第二天上午睡醒，睁开眼睛，姜岩和甘世鹏坐在床边，床头柜上放着很多补品，姜岩手里还捧着一碗小米粥。他微微蜷缩着手指，口腔干涩，他艰难开口唤了一声：
“爸，妈......”
姜岩抬起头，和甘世鹏一同趴到床边，又惊又喜；
“霖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宝贝，你终于醒了，妈妈等你好久了。”
甘霖可以感受到刀口带来的疼痛，他深呼吸了口气，问：
“商繁怎么样？手术成功吗？”
姜岩握着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很顺利，商繁现在在隔壁病房养伤呢，你也好好静养，等他醒了，妈妈带你过去看他。”
听到母亲的话，甘霖松了口气，舔舐着干渴的嘴唇，姜岩发觉了他的动作，赶紧递来了一杯温开水，扶着他喝完，又给他喂了小米粥。
甘世鹏拉起甘霖的手，意味深长道：
“霖霖，既然你和商繁走了这么一遭，爸爸以后再也不阻止你们两个了，以前是我错了，爸爸跟你道歉。等商繁醒了，我们还做一家人，不过他以后就是咱家的儿媳妇，爸爸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你们俩能平平安安的。”
甘霖终于如愿得到了这句肯定的话，他等这句话等了整整七年，这一刻，全部收尾。
不过他改正：
“爸，商繁不是儿媳妇......”
甘世鹏挑了挑眉，甘霖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他媳妇。”
“噗！”甘世鹏和姜岩不约而同地被他的话逗笑了，甘世鹏觉得尴尬，扶额转身离开了病房，姜岩捏捏甘霖的脸打趣：
“你怎么混成这样，怎么给人当媳妇。”
“我...我金贵呗。”甘霖耸肩。
不过不管他现在再和父母说什么关于和商繁之间的事情，再也没有争吵，一家人其乐融融，都等着商繁苏醒的那一天。
甘世鹏和姜岩留在医院，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照顾着两个孩子，这些时日，他们总是坐在一起聊有趣的事情。医生说，心情好有助于恢复身体，所以他们就想方设法让甘霖开心，不过就算他们不想办法，甘霖也同样很开心，他的日子有盼头，他知道，等他们伤养好了，就是一辈子。
甘霖抱着日历数日期，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七天......
手术结束的第九天，商繁醒了。
他在入秋的那天早上八点多，从昏迷中悻然苏醒，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商繁脑袋有些发晕，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他听到甘霖的哭声，看着甘霖为自己痛哭流涕，他很想抱紧他为他擦眼泪，可身体是飘着的，轻轻的悬在空中，总是从甘霖的身体穿过，无法触碰他。
商繁其实是害怕的，在意识到自己出了车祸，又重新醒来，更加害怕。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掉了，一想到这辈子不能和甘霖白头，他就心痛地厉害。不过好在，他还活着，还能和甘霖共赴未来。
姜岩像往常一样去病房给商繁擦脸，走到病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商繁扑闪的双眼，紧接着商繁张开沙哑的嗓子：
“姜，姜阿姨......”
“小繁？小繁！你醒了！”
姜岩冲到床边拉起他的手，满脸激动，泪花在眼眶打转：
“小繁，你总算醒了。”
商繁看只有她一个人，不禁有些诧异，他突然紧张起来，抓紧姜岩的手问：
“阿姨，甘霖呢？他在哪？他还好吗？”
姜岩咬了咬唇，道：
“霖霖在隔壁病房。”
“他怎么了？！”
“他...他没事儿，只是给你移植了一颗肾，在静养。”姜岩说，“你出车祸之后，两颗肾脏受损严重坏死，霖霖 肾正好和你是匹配的，他就给你移植了一颗。”
商繁眉头紧蹙，顿然失声。
“为什么，要给我移植？以后，他就剩一颗肾了...身体会不如从前的。”
姜岩拉过商繁的手意味深长道：
“小繁，你救了霖霖两次命，也让他救你一次吧，毕竟你出车祸也是因为他，我们甘家有愧于你。”
“以后...我们还做一家人吧，你受了这么多委屈，阿姨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都有错，现在跟你道歉，希望...你看在霖霖的面子上，原谅我们。”姜岩哽咽的说着。
商繁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笑得晦暗不明。
“阿姨，我想见甘霖。”商繁转移了话题。
姜岩道：“你先养伤，甘霖就在隔壁，等医生再观察一下，过段时间带你们见面。”
姜岩问商繁想吃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甘霖在得知商繁已经醒过来后高兴地笑出了眼泪。
也许，这是他和商繁最好的结局。
又过了几天，医生说二人的身体恢复地很好，可以适当性的出去逛一逛，姜岩和甘世鹏计划着让两个人出去见面。
次日的午后，甘霖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姜岩推着一个轮椅坐在边上温柔地看着他，甘霖坐起身：
“妈。”
“醒了，跟妈妈走，给你一个惊喜。”姜岩指着轮椅，扶他上去。甘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坐在轮椅上，心情紧张，不知为何，他有些小小的期待。
这是他住院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出门。
“妈，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姜岩一路推着他来到了医院的后花园，那里有一片小型的人工湖，周围种了柳树，秋风中的柳树摇曳呼啦，树叶泛着似有似无的黄气，送别了春的期许，又送别了一整个盛夏的轰轰烈烈，最终止步于此，华丽收尾。
甘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也坐着轮椅，停在湖边，正欣赏湖边的风景，旁边推轮椅的是甘世鹏。
甘霖突然脑子一嗡，唇齿微颤几分，本能喊出了他的名字：
“商繁。”
商繁闻声，甘世鹏为他调转轮椅方向，他回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双眼汇聚在不远处的甘霖身上。
他们看上去很久没见了。
在商繁那场悠长的噩梦里，他无数遍的呼唤着甘霖的名字，的确很久没有见他了。
“霖霖！”商繁叫他。
姜岩推着甘霖来到湖边，两个人对坐着，眼里凝结着许许多多难以言喻的情感，只是光看着彼此，好像一切都能明了，不必多说。
姜岩走到甘世鹏身边，伸出食指搭在嘴巴中间，摆出一个“嘘”的样子，拉着甘世鹏幽幽离开。
“剩下的时间，交给他们吧。”姜岩说。
甘世鹏微微一笑，“你还挺会。”
“他们需要。”
湖边。
甘霖对着商繁笑起来，他日日夜夜期待苏醒的爱人，此刻完好的出现在他面前，叫他怎么能不欣喜。
可笑着笑着，他还是哭了，这一次，是因为庆幸，因为幸福。
商繁看着他哭，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他们一同笑着哭，哭着笑，拉着彼此的手，谁都没有隐忍，谁也没顾形象，就当是为新生而庆祝，眼泪便是漫天的彩带。
“霖霖，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甘霖哽咽着，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他低头看着商繁的腰，又摸了摸自己的腰，那个地方，是他们交换生命的地方。
商繁打开手里的盒子，里面赫然出现了两个熟悉的戒指，那是甘霖以前买的一对金戒指，后来二人分开后，戒指一直被带在身边，谁也没有丢弃过。
在医院的某一天，姜岩想起了她从甘霖房间抽屉摸来的戒指，偷偷的给他珍藏着，她拿出来，正好被商繁看到了，商繁想起那枚戒指，他把房门钥匙给姜岩，让她帮忙去家里把自己的那枚也取过来。
原来母亲说的惊喜，是这个。
商繁拉过甘霖的手道：
“再嫁一次？”
甘霖低头笑得像秋风。
“就嫁一次。”他说，“七年前就嫁了。”
商繁给他戴上了戒指，他把另一枚戴到了商繁的无名指上，两个人牵着手，一起看向湖面倒影的柳枝。
他想起上学的课本上，人们总是赞美春天的柳树，殊不知秋天的柳树也同样美不胜收。
其实心里有太多话要说了，但他们不着急，因为这一次，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讲。
甘霖回看自己的前半生，在襁褓里啼哭，在病痛里重生，在蜜罐里长大，在波折中苏醒，牵牵绊绊，好像一切都推动着他不得不信命数，也有始有终。
他悔过，悔那些和商繁彼此小心维系的千丝万缕，差点被自己亲手摧毁，夭折在逐渐模糊的过去。
好在，他清醒得早，也爱得及时。
这一生，我终将与你相辅相成，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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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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