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还没进家门, 就见一个轿子停在了太师府前,不见轿夫,只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原地走来走去, 不时往街道上瞧,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他瞧了一会儿,下了马车。

  那小厮一见到他, 赶紧去请轿中人。

  裴俦抄着袖子等了一会儿, 就见一戴冠男子从轿里走出来。

  待看清了那人面容, 裴俦脸色微变,赶紧迎了上去,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大渊太子,刘奕。

  刘奕今日没有穿太子蟒袍, 一身素雅白衣, 虚扶了裴俦一把。

  “不知太子殿下此行是为……”

  刘奕拿出那卷《清河论》,双手呈与裴俦, 道:“裴首辅走得急, 似乎忘了这个。”

  裴俦垂着眸, 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奕上前几步,有些迫切地道:“父皇有意让承芝与首辅多来往来往, 不知,不知承芝可否,唤您一声老师?”

  裴俦眼睫微颤, 拱手道:“殿下,臣担不起这声老师。”

  “不, 你当然担得起!”

  刘奕今年已满二十二, 算起来, 比裴小山还要大上两岁。他生性温和不喜争斗, 裴俦从前又最是护犊子,硬是将一国太子给养成了个心性纯良的兔子。

  此刻这兔子急红了眼,仿佛裴俦再说一声拒绝,就要掉眼泪了。

  他暗叹一声,无奈道:“殿下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左右不过一个称谓。”

  刘奕灿然一笑,“老师。”

  裴俦将人引入府中,又陪着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奕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裴旺全程在一旁随侍,瞧着这师生二人的相处模式,眸底奇怪之色更甚。

  *

  秦焱那几个亲卫办事极其出彩,不过几日,裴俦已经将背地里的石家暗党揪了大半,只一个蔡起辛,怎么都寻不到其踪影。

  裴俦坐在案前,听秦十滔滔不绝地汇报事情,瞧着他渐渐有些走神。

  秦十的声音停了,笑着道:“大人?”

  裴俦轻咳两声,道:“呃,阁下这腰带,甚是……惹眼。”

  秦十不似另外三个总是一身黑衣,他在穿衣打扮上极为讲究,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风流公子”这四个大字,腰佩白玉,今日穿了身碧青长袍,腰带乃颜色略深一些的缎子制成,只那中央绣了一朵妖娆芍药,瞧上去异常违和。

  秦十失笑道:“确实扎眼,此乃佳人所赠,在下向来心软,不好拂了佳人的意,中秋之前,大人约莫要时时见到这朵芍药了。”

  裴俦来了精神,道:“中秋?可有什么讲究?”

  秦十讶然道:“大人竟不知?以你和主子的情意,在下还以为应当早早准备了才是。”

  裴俦脸上疑惑之色更甚。

  秦十看他当真不知,叹了口气道:“大人也知道,主子一家是西境的旧贵族,主子虽出生在邯京,许多西境的习俗却是从小沿袭。就比如这中秋节,大渊讲的是阖家团圆吃酒赏月,而在西境,中秋之日更多是用来寄托情思的。”

  裴俦视线落在那朵芍药花上,试探着道:“送腰带?”

  秦十点了点头,笑道:“姑娘亲手所制腰带,赠与有情郎,祈愿长相厮守,且共白头。”

  长相厮守,且共白头。

  秦十早已离开了,裴俦琢磨着这几个字,暗暗将这桩事情记下。

  *

  中秋将至,宫里要为后宫各嫔妃准备节礼,裴俦耳提面命,提醒寇衍在此事上上点心。前日刚提过,这日正逢他休沐,转至北坊时,在一家绸缎庄外碰上了赵岭。

  赵岭恭敬拜过,“裴大人。”

  “在外随和些便是,赵兄这是?”

  “哦,尚衣局不是在为各宫主子准备新衣嘛,呈来户部的钱额有些虚高,大人责问下去,尚衣局只说市价就是如此,大人不放心假手他人,便派我来这北坊最好的绸缎庄探探底。”

  嗯,还真是挺上心的。

  裴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刚巧我也想挑匹布做个小物件,咱们一同进去吧。”

  “好。”

  这个绸缎庄名为瑞林绸缎庄,是北坊最上乘的绸缎庄之一,来往的多是些高门贵妇,王公小姐,两个大男人乍然迈进屋来,惹得一众女眷悄悄打量。

  裴俦耳目生灵,听着那些窃窃私语,有些后悔脑子一热就跟着进来了。

  赵岭不疑有他,随便找了方精美的丝绸,就去柜台上询价,言辞间多有提及此种布匹要价几何,若是多拿可有折扣之类的话,众人一听,原来这位是来做生意的,便放下好奇心,自去忙自己事情了。

  裴俦刚松了口气,就听角落里一女声阴恻恻地传了出来。

  “瞧见了吗?那就是谢家二小姐,五年前忤逆家族,跟着男人跑去了岭南,如今风光了,还不是巴巴地往咱们邯京跑。”

  这话过于阴阳怪气,叫人忍不住侧目去瞧。

  裴俦也跟着望过去,就见一白裙女子正在细细挑拣布匹,听了这些话,手上动作微顿,神色却毫无波澜,又低头挑选起来。

  这个女子,看起来有些眼熟。谢家二小姐?谢铭的侄女,谢灵衣?

  “岭南哪儿比得过邯京繁盛,地方粗鄙,人也亦然,这谢家二小姐虽是庶女,好歹是谢家娇养出来的,想是吃不来那个苦。听闻她此次是一个人回京的,那男人面都没露一个!”

  女子仿若未闻,挑好几匹锦缎之后,招呼老板过来结账。

  “啧啧啧,别不是人家不要她了,才跑回的邯京吧?”

  “谁知道呢?谢老太君前几日病倒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谢二小姐给气的!”

  裴俦听得皱起了眉头,他并无听人墙角的嗜好,正准备同赵岭说声告辞,借口离开。

  角落里忽冲出一个女子,从案上拿了一匹锦缎,压在谢灵衣挑的那几匹布上边,齐齐往旁边一拨,高声道:“掌柜的,加上这匹,这些我都要了!”

  掌柜瞧着谢灵衣微皱了眉,为难道:“这几匹是这位姑娘先看上的,夫人您……”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看上了就是我的!还不赶紧给我包起来!”

  谢灵衣抿着唇,道:“长姐,这些锦缎确是我先瞧上的。”

  谢灵蕊嗤笑一声,道:“我可担不起你这声长姐,老太君五年前就将你逐出谢家,你已非我谢家人!”

  众人这才看明白,原来上演的是个嫡庶相争的戏码,只是看这二人身段气韵,怎么反倒有些颠倒的意思?

  谢家嫡女谢灵蕊嫁得早,夫家乃是三品通政使,朝中谁见了不敢给三分薄面?娘家夫家都是邯京一等一的高门,也就给她养成了个骄纵跋扈的性子。

  谢灵衣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此事我不与长姐争辩,只是这几匹绸缎对小妹实在重要,还请长姐高抬贵手。”

  “重要?准备给谁?给你那个不见踪影的丈夫?”谢灵蕊倚着案,凉凉道:“你这次回来奔丧,他为何没有一同前来?该不是厌弃了你,移情别恋了吧?”

  四下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谢灵衣站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却渐渐白了脸。

  “多谢,就这几匹,按着纹样各备两匹,送到西泉大街赵府,劳烦了。”

  赵岭交代完事情,转头去寻裴俦,还未开口,就见他往另一侧行了过去。

  “长姐勿要妄言,阿垚他军务缠身不便前来,非是……”

  “你这话说了谁信啊?唉,男人是自个儿找的,是好是坏,都得自己受着!”

  谢灵衣身形微晃,那谢灵蕊眼珠子一转,盯着谢灵衣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一缕青色遮住了视线。

  “这位夫人,口下留德。”

  谢灵蕊瞧了他一眼,不满道:“你是谁?跑出来管什么闲事?”

  “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在下观夫人面相,本应旺夫益子,奈何总不完满,是也不是?”

  谢灵蕊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她生得好长得好,算命先生确实说过她是个旺夫旺子的贵妇命,成婚七年,夫家一切都好,就她这肚子,总也没个动静,夫妇二人瞧过多少大夫都说身体无恙,压根儿找不着症结所在。

  她斜斜地睨了裴俦一眼,“你懂看相?”

  “在下师从三青山观主,玄门医术都略通一二。”

  裴俦语气温和,手伸到背后冲谢灵衣打了个“走”的手势。

  谢灵衣瞧得一怔,忍不住弯了嘴角。

  “那依你之见,可有破解之法?”

  裴俦抬手掐指片刻,高深莫测地道:“可解,夫人将手递与我瞧上一瞧。”

  谢灵蕊压在案上的手便移开了,摊开给裴俦看。

  “哎呀!夫人这手相,百年难得一见呐!”

  谢灵蕊呼吸微窒,“怎么说?”

  裴俦趁着谢灵蕊怔松之际,将人带着转了个向,露出身后的布匹来。

  “这种手相,在下早年间游走荆楚时曾见过一回,那位小姐如今位份可不一般啊!”

  “怎么不一般?”

  裴俦将人带到窗边,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那宫墙林立之处,道:“喏,住在这里头的,能一般吗?”

  谢灵蕊眼神灼热起来。

  “只要你能帮我解了这僵局,莫说金银,许你一个官职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俦眼睛微眯,笑道:“哦?在下还未做过官呢,听夫人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兴趣。”

  “好说好说。”

  赵岭听到这里,在心里默默为那位通政使点了个蜡。

  裴俦说了半日,以赠与谢灵蕊两个赤红桃核为终,笑眯眯将人送出了绸缎庄。

  赵岭凑过来,闷声道:“裴兄何时学会的这些道家玄门之术?那两个桃核,该不是有什么镇灵辟邪之能?”

  “啊?”裴俦无辜道:“那是我今晨吃的几个寒露蜜,见那桃核生得好看,洗净后盘了会儿,还没来得及扔呢。”

  赵岭:“……”

  得,招谁都不要招这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俦讲得口干舌燥,正准备邀赵岭去喝盏茶,前方一道白影下了马车,款款而来,对着裴俦见了礼。

  “灵衣方才谢过先生搭救,那日见先生同叔父一道,归家心切未曾询问,不知先生名讳?”

  “不必多礼,”裴俦将人扶起,介绍自己时却卡了壳,“我……”

  谢灵衣十分礼貌,静静地等着裴俦回答。

  忽有一人策马疾行而来,在绸缎庄前勒了马,见着那容貌出众的三人,翻身下马,几步迈上前,揽过谢灵衣肩膀,将人紧紧搂入了怀里。

  “啊!”谢灵衣被吓了一跳,急急抬头,瞧见方胡茬遍布的侧脸,温声道:“阿垚?”

  裴俦缓缓收起了攻击的动作。

  “桂将军?”

  “裴首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裴俦:等哪天不干首辅了,我还能上街摆个摊忽悠人去呢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