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殿在倾塌。

  从殿顶依次往下, 百丈高楼一寸寸被无形的力量剥离瓦解,片片散落至空中,又被碾作金色飞灰。

  这场景已经足够光怪陆离了, 更让裴俦惊掉下巴的是, 那些尘灰竟没有消失,反而几小股聚集在一起, 化作流动的金色液体从天幕中倾泻下来。

  裴俦低头一瞧, 随着视角的转变,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处在这玉皇观正前方,金水对着他迎头浇下,再不逃就是傻子了。

  裴俦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想离开原地, 奈何使不上力, 双腿似灌了铅般毫无反应。

  有金水沿着四根玉柱流淌下来,离裴俦不过一尺远, 他已经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可怖热度。

  “×!给老子动起来!”

  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狠力一拔, 没想到竟生生退开了好几步。

  裴俦抬头望去。

  玉皇殿那块特地从南洋运来的匾额,已经被金水侵蚀了大半, 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裴俦在自己虎口上狠狠掐了一把,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见鬼,这是什么破梦境, 他不记得原文中有这一段啊?

  依着前几次的经验来看,他每次失去意识后, 都会莫名其妙地看到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情景, 他一直以为都是原书中发生的情景, 在他重生后, 以一种情景再现的方式告诫于他,要按照原来的路走。

  现在看来,似乎是他猜错了?

  玉皇殿倾颓的速度陡然加快,金水已经蔓延到了裴俦身前三寸之地。

  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与时间金钱的大工程,毁灭起来竟如此轻易。

  裴俦抽空往后瞥了一眼,没看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什么都没有,身后是一片空白。

  这片空间里,似乎只有他与这飞速融化的玉皇殿存在。

  裴俦眉梢微抽,不是吧,玩得这么大?

  在梦里死了也不知道现实中能活过来不?

  裴俦眼睁睁看着宏伟高楼熔至薄薄一层,蓄不住的金水四下流淌,往裴俦脚下蔓延而来。

  他一退再退,直到背部触及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不是吧,这空间还是个封闭的?

  裴俦瞧着金水缓缓漫至他鞋边,咽了咽口水,整个人紧紧贴在了屏障上,等待着未知的来临。

  身后却骤然破了条口子,一股极大的力道不由分说地将他从那豁口中拖了过去。

  他醒了。

  裴俦一骨碌坐起身来,胸口起伏不定,喘着粗气,显然惊魂未定。

  这个,这个梦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觉得嗓子干得有些难受,艰难地咳了两声,身侧便递过来一杯清茶。

  裴俦自如地接过饮下,这才舒服了些。

  他转头一瞧,秦焱正坐在床边,接过他喝过的茶盏放了,又定定地盯着他瞧,眼含关切。

  裴俦缩了缩脖子,道:“你……我、我怎么、怎么……了?”

  秦焱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嘴角扬起弧度,道:“依秦某猜想,裴侍郎兴许是害羞得晕过去了?”

  “休、休要胡言!”

  “嗯,确实胡言,毕竟裴大人睡梦中都还抓着我的手不放呢。”

  裴俦惊愕地看向他。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秦焱将二人交握的手举起来晃了晃。

  十指交扣,极尽缠绵。

  裴俦一下就被烫着了,使力就要甩开,秦焱却不依不饶地将手握得更紧了。

  “裴大人醒了就想赖账啊?这可是你主动缠上来的,可不能耍赖。”

  裴俦听得脸上发热,手上力度不减,只好撇开了脸不去看他。

  这十指交缠的情状,你缠我我缠你的,属实看不出谁先招惹的谁。他醒得又晚,只好凭秦焱一张嘴在那里说。

  “寿、寿宴……”

  “寿宴是昨天,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户……”

  “我派人去户部给你请了假,寇衍也知道你在国公府。”

  裴俦想起之前寇衍发表的那一通胡言乱语,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极缓慢的,用另一只可自由活动的手捂住了脸。

  这番情状映在秦焱眸中,瞧得他心情大好。

  “我吩咐厨房给你熬了粥,一会儿起来用饭吧。”

  裴俦拿余光瞧他,心下百转千回。

  他不是什么扭捏的性格,既然秦焱不是敌人,那么索性将事说开。

  “我死后……”裴俦咽了咽喉咙,抬眼看他,缓缓道:“我死后,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任谁平静地说出“我死后”这种话,旁人多半会以为他疯了。

  秦焱却显得十分平静,垂眸看二人相缠的手,轻声道:“杀你的多半是五世家的人,当日上值的除了我手下的三营,还有周边郡县前来观礼的高官,他们亦带了不少随行,当时就待在观礼的人群中。太子巡游时出了岔子,京卫更无法分心去管这群天南海北来的散兵。说到底,是我的疏忽,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与漆舆推测的一致,诛杀裴俦的凶手,要么是京卫,要么就是当日观礼的随行们,只有这两者能够在邯京城中畅行无阻。

  “我能相信你吗?世子爷?”

  对方定定地瞧他,亦是问道:“你愿意相信我吗?裴首辅?”

  裴俦了解秦焱,这个人,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

  自打裴俦重生以来,他瞧裴俦的眼神简直能烫死个人。

  他自己却仿佛没有这个自觉,自打认出了裴俦,再不收敛心绪,喜怒哀乐都摆在了脸上。

  裴俦在这样的眼神下,率先败下阵来。

  “我、我有些饿……”

  秦焱展颜一笑,终于松了裴俦的手,出去喊人准备吃食。

  裴俦一掀被子下了床,瞧也不瞧那床一眼,赶紧离得远远的,提起桌上茶壶,仰头便灌了一大口冷茶。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秦鹤洲说的话,还有那眼神,怎么这么,这么撩人?他堂堂七尺男儿也禁不住脸红心跳,不知该往哪里看。

  裴俦双手成掌,猛地拍了拍双颊。

  他贼贼地往门窗两处各瞧了一眼。

  他想逃。

  裴俦迈出一步,想了想,凝神听了一会儿暗里的动静,半晌,认命般坐了回去。

  房檐下挂着一个小的,房顶上还有俩呢,走不了。

  于是裴侍郎在赴国公府寿宴当日,晕在了国公府世子房中,还在他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还被“胁迫”着一同用了饭,秦焱才放他离开。

  秦焱顾及他刚醒,不让他骑马,竟从侍郎府叫了马车把他接回去。

  裴俦自然看出,秦焱是怕自己不肯坐这国公府的轿子,他虽别扭,到底不好拂了秦焱的好意。

  刚跨上马车,裴俦手腕便被人轻轻抓住了。

  裴俦一回头,手里就被塞了个布包。

  “你的灵钧,拿好了。”

  裴俦无言接过。

  秦焱仰头瞧裴俦,见他腮边乱发飞扬,遥遥伸手,似乎想给他理一理,末了只是缓缓收了手,轻声道:“景略,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裴俦不敢瞧他一眼,弯腰进了马车。

  寇衍两日没见着裴俦,倒是吃得好睡得好,裴俦到寇府时,他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后院湖边垂钓。

  此寇府非彼寇府,随着寇衍年岁渐长,官职渐高,寇季林不知怎的愈发瞧他不顺眼,平日里吃个饭喝个茶,瞧寇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最后索性将他赶了出来。

  寇衍官拜户部尚书,景丰帝自然早早给他赐了宅子,奈何这货没有眼色,还待在寇宅父母眼前晃荡,寇季林终于烦了,将他赶出来,同自家夫人过二人世界去了。

  寇尚书丝毫没有被亲生父亲“抛弃”的伤感,该吃吃该喝喝,此时见鱼咬了钩,嘴角带笑,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收线。

  这是今日钓到的第二尾大鱼,寇衍三两下便将那尾鱼解下,放入桶中,鱼尾巴溅起的水染湿了下摆,他也毫不介怀。

  寇衍薅起袖子,准备再下一杆,抬头就瞧见了裴俦。

  “景略!快快快,来看看我今日的战果!”寇衍兴奋地冲桶中一指,笑道:“小半个时辰,两尾,如何?”

  湖边两个脑袋低头专心致志地看鱼,其中一个脑袋还摇头晃脑的,倒是番奇景。

  “嗯,不错,一条清蒸一条红烧,正好。”裴俦由衷发表了自己的赞叹。

  谁知寇衍将那木桶往自己身前拨了拨,喊道:“你别想了!我这鱼是要送人的!”

  裴俦狐疑抬头,道:“送人?谁给谁?”

  “你、你之后就知道了!”寇衍护宝一样将木桶调了个方向,又下了一个杆子。

  裴俦睨了他一眼,倒是没追问,寻了块石头坐下,趁着四下无人,将那布包解开,拿出灵钧,打量片刻,绑回了腰间。

  寇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惊道:“灵、灵钧?!”

  “嗯,你没瞎。”

  寇衍眼巴巴看着他用外袍将灵钧遮上,才不舍地收回视线,恨恨道:“师父可真偏心,这么些年就开了两回铸剑炉,一回给你铸了灵钧,一回给秦焱铸了胜意,压根儿就没有我的份!”

  裴俦收拾着衣袍,淡淡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根本不需要?”

  寇衍狐疑地望向他。

  “我天生身体不好,师父疼我,才造了一把趁手的兵器傍身。除了这事,师父在其他事上,可曾厚此薄彼?至于秦焱,那是我当初不想欠他人情,寻思他什么都不缺,只好求师父再开一回铸剑炉。你打小身强体壮的,家大业大,这哪能一样。”裴俦整理好衣衫,凉凉地望向他,道:“还有,寇仲文,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位文官,文官!堂堂户部尚书,成日里舞枪弄剑,难怪伯父要将你赶出来。”

  寇衍被这么一堵,乖乖钓鱼去了。

  裴俦瞧着那鱼线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倏然开口道:“我记得你曾说,蔡家有个小辈贪了六百石,被蔡起辛给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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