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总是能看见完整的圆月, 连着漫天的星光,悬在天穹上,无声地照映着人间万物。

  秦焱坐在山坡上, 脱下的甲胄与佩刀就放在身侧, 手一伸就能够着,若是敌人攻来, 他立刻就能穿甲上战场。

  贺兰山就横亘在眼前, 山脉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山风吹过空旷的大漠,又裹挟着细小风沙拂过脸颊,再飘向更远的天边。

  快一年了。

  秦焱下巴上长了青色胡茬,每个月刮好几回, 却怎么也刮不干净, 从前张扬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乱成一团。因着大漠里风沙大太阳毒, 皮肤也黑了不少。

  唯那一双眼睛, 历经战火的淬炼, 更加凌厉,也愈发沉稳了。

  “将军, 夜里凉,喝点热的吧。”有小将煮了马奶酒,给秦焱端了来。

  秦焱接过一饮而尽, 把碗递了回去,粗粗地擦了下巴。

  小将望了望天上, 惊喜道:“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了!”

  秦焱不以为然, 道:“每天的不是都一样吗。”

  小将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听了这话, 跺了跺脚,不服气道:“不一样的!每一天的纹路都不一样,我阿娘说,月宫上住着仙人,仙人心情好,月亮就极大极美,若是那仙人生气了,就会把月亮藏起来,不让我们瞧了!”

  秦焱无言片刻,决定不再理会他的童言童语。

  那小将见秦焱不理他,瘪着嘴去捡树枝了,捡着捡着,蓦地眼前一亮。

  “将军将军!快看我找到什么了!”

  秦焱被吵得耳朵疼,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转头看他。

  小将宝贝似的捧着一朵花,急不可耐地呈给他看。

  那是一朵小小的,全身雪白的花。

  秦焱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还凑到鼻尖嗅了嗅。

  “好闻吧!我第一次在咱们营地里见到这种花,在我的家乡到处都是这种花,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曳星!”

  “曳星……”

  这股香味浓而清冽,就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纯粹又浓烈,叫人忍不住想亲近,又怕靠近BaN之后,那人会躲闪。

  他藏着一颗灼热的心,无处申辩,只敢在这无边的大漠里胡思乱想。

  营地里倏然响起了号角声,劈开了这边境的凉夜。

  “将军!是敌袭!”

  秦焱遥遥望了一眼,将那花护好,小心地放在了里衣里,利索地披甲戴刀。

  两人扑灭火堆,翻身上马,往那火光冲天之处而去。

  无数火星被风卷着飞上天空,熄灭后化作细小的尘埃,又被风吹拂向未知处。

  风凉凉地吹了过来,裴俦打了个冷战,醒了。

  他抹了把脸坐起来,抬头就对与一人对上了眼神。

  两人对视,裴俦先愣了愣,这张脸,有些熟悉。

  这人约莫同裴俦一般年纪,却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老练成熟。

  “你从江城来的?”

  裴俦点了点头,那少年又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裴俦暗道不好,这人不会刚好是江城人?

  “我家是在梓中做生意的,我身子不好,家中人把我送回了江城养病,不想竟遭了大水,方才逃难出来。”

  少年看着他,不说话了。

  裴俦维持着“少不更事”“没吃过苦”“惊吓过度”的神情与动作,不敢直视这人。

  铁二推了门进来,道:“哟,老三在这儿呢!昨儿个立了大功,大伙儿高兴多喝了几杯,这会儿都还没醒呢!你倒是醒得快,酒量见长啊!”

  他一巴掌拍在少年肩上,一副感情极好的模样。

  裴俦却注意到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心下有了些计较。

  “二哥,这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叫他家里拿人来赎呗!”铁二哈哈笑了几声,转头望了望裴俦,搓着手就要去摸他脸,道:“不过这小子长得是真不错啊……”

  “二哥!”少年倏然突兀地叫了他一声。

  铁二不悦地转头,少年道:“昨日我还得了个稀罕玩意,原想等大伙儿散去再给两位大哥瞧,不想大家喝起酒来就没个够,咱们这就去瞧瞧吧。”

  “什么稀罕东西?”铁二也被勾起了兴趣,起身跟少年往牢外走。

  “哎呀既然是惊喜,就不能提前告诉二哥,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哈哈哈你小子,竟学着大哥开始卖关子了!走!”

  直到两人的踪影消失,那少年都没有再看裴俦一眼。

  夜里山匪们聚在一起吃饭,闹得不亦乐乎。

  铁大坐在主座上,高高地举起酒碗,道:“来,大家干了!”

  “干!”

  “敬大当家!”

  “敬大当家!”

  铁大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道:“这第二杯,当敬三当家!”

  “敬三当家!”

  “敬三当家!”

  少年举杯回敬一圈,也仰头一饮而尽。

  铁二一抹嘴巴,又倒了一杯,道:“阿川这次带队干得漂亮,不费一兵一卒就带回了这么多银子!二哥敬你!”

  “二哥请。”阿川抬起海碗,借着碗的遮挡,深深地皱了皱眉头。

  放下碗时,又恢复了那副平静的神情。

  铁二割了一大块羊肉,边嚼着边问道:“大哥,咱们下次去哪里啊?”

  铁大一杯酒下肚,望了望阿川,带了些高深莫测的笑意,道:“江城。”

  阿川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似乎极少有事情能够打动他的情绪。

  只是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颤了颤。

  “江城?”铁二飞速看了阿川一眼,道:“容小弟多问一句啊,那江城不是才发过大水,遍地都是吃不饱的流民,哪里有油水可捞?”

  铁大却笑了,他道:“二弟这就孤陋寡闻了吧?那江城久病无医,没有别的原因,正是那江城知县贪得无厌,将朝廷派下来的赈灾银全给吞了!”

  他手肘靠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冲二人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道:“你们猜猜,从邯京运来的赈灾银会有多少?”

  邯京,大渊最富硕的地方,听说邯京皇城地上的琉璃砖,每一块都可值百金。

  铁二咽了咽口水,双目放光,道:“大哥准备何时出发?”

  “嗯……”铁大摸着下巴想了想,道:“这几日我要去西边的山头会会一个人,约莫要谈上个三日,那便五日后吧。”

  “好!那就五日后去江城!”铁二兴奋地拍了拍手,又讷讷地转头看阿川。

  铁大也看了过去,眯着眼睛问道:“阿川,江城可是你的家,你可是……”

  “不是。”阿川出口打断了他,道:“乌鸦寨才是阿川的家,至于江城,我不在乎。”

  铁大点点头,收回目光,道:“那便预祝咱们江城之行旗开得胜,大富大贵!”

  “旗开得胜,大富大贵!”

  “旗开得胜,大富大贵!”

  裴俦吃了守卫给的冷馒头,正靠着山壁假寐。

  “兄弟们正在庆祝,你也去喝一轮吧。”

  “啊?可这,三当家……”

  阿川冲他摆了摆手,道:“我喝高了,在这儿吹吹风,替你看一会儿,快去吧。”

  守卫大喜道:“多谢三当家!”随即一溜烟跑了。

  裴俦没有动作,似乎真的睡着了。

  阿川迎风站了一会儿,忽道:“别装睡了。”

  裴俦嘴角微勾,睁开了眼睛。

  寒风吹得人遍体生寒,阿川搓了搓手心,双手都拢进了披风里。

  “你在撒谎,”阿川虽然在说话,却不看裴俦,他道:“你到梓中不是见什么舅舅,你是去求援的。”

  裴俦双手拢在胸前,歪头看他,道:“哦?”

  阿川咽了咽喉咙,道:“你若是官,却要去求别的官……江城之中,究竟怎么样了?”

  裴俦道:“你别自说自话啊,我真是去投亲的!”

  阿川倏然转头,阴沉沉地睨了他一眼,语气竟颤抖起来,他道:“我认得你补袖口的针脚,我只认识一个人,能将破损的衣服补得天衣无缝。”

  裴俦震了震。

  “你的衣服是我娘缝的,”阿川哑着声音,艰难道:“他们可是被……”

  “他们很好!活得好好的!银心昨晚上还在抢我糖吃呢!”裴俦不带喘气地说完一大段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吴川先是愣了愣,回味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丫头还是这么爱吃糖,迟早烂牙。”吴川说着说着,也背靠着牢门坐了下来,望着天边露出的小半边月亮。

  “我也说过她好多次啊,可小银心就是不听啊。”裴俦语气中全是无奈。

  吴川又笑了一阵,待情绪平息了,才道:“你要去梓中,可有把握搬到救兵?”

  裴俦想了想,道:“我就不给你画饼了,就一半把握吧,但总比没有好。”

  吴川没听懂那句“画饼”,他琢磨着裴俦后半句话,道:“明日巳时铁大会下山,寨子大半人都会下去相送,届时我找个空子放你走。”

  “好。”裴俦不会说什么“放了我你要怎么办”这种酸话,他心里只有一件事——救江城。

  吴川点了点头,起身要离开,却倏然停了脚步,道:“我爹他可有……提起过我?”

  他声音极轻,裴俦勉强听清了,思及吴卫说起他这个儿子时不耐的神情,裴俦沉默了。

  没等到回答,吴川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就走。

  “有!吴大哥他,有跟我提起过他的大儿子。”裴俦忙补了一句,他说的是实话,两人确实谈起过吴川的。

  吴川脚步微顿,转头对他笑了笑,道:“谢谢你。”

  裴俦望着少年单薄的身影,下意识觉得,吴川当初投奔山匪,定是有什么非此不可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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