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心在裴俦怀里一直待到了晚上, 抱着他脖子不撒手。

  直到她娘佯装生气了,银心才不舍地放开手,被抱去后殿睡觉, 与裴俦约好明天还要抱抱。

  流民们在殿里燃起一堆火, 几人围火坐了,喝着野菜汤。

  吴卫咽下最后一口汤, 道:“现下只有这汤能够果腹, 委屈二位了。”

  都御史道:“若非吴大哥相救, 我等能否活下来都未可知,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谈得上委屈。”

  二人又客气几句,裴俦忽道:“我二人途径周边郡县, 听说朝廷派了赈灾银下来, 听说还不少,怎么江城还是这副模样?”

  吴卫搁了碗, 不知从哪里摸出根烟叶, 没有烟杆子, 他就捡了根空心的竹子,将烟叶塞进去, 在火上点了,道:“朝廷派没派人我不知道,但那江城知县向来是个贪货, 江城未发大水之前,他就整日里惦记着搜刮民脂民膏, 百姓们早已恨之入骨。

  “我从前在府衙做捕头, 看不惯他这小人行径, 呛过他几次, 竟被他叫人打将出来,断了生计。后江城水患频发,我们的家也没了,官府不帮衬也就算了,甚至要将我们驱赶出城,这算哪门子的官!”

  吴卫抽着烟叶正说到激愤处,呛了两口,平复了一下,才道:“我将昔日的兄弟们聚集在一起,不止是在此处苟|且,也是想趁这贪货松懈的时候,给他添些堵,能从他手中抢些米粮就更好了。唉,可那贪货像狗一样,日夜派人守着县衙府库,我们连靠近都不能!”

  裴俦与都御史对视一眼,脸皆沉了沉。

  吴卫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几番,道:“二位真不是朝廷里来的大官?”

  裴俦打哈哈道:“吴大哥抬举了,哪位大官能混成我们这幅狼狈样,被山匪追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吴卫高深莫测地瞧了他一眼,道:“那你也多半是哪个世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瞧你那手都裂开了,没拿过兵器吧?”

  裴俦手指微蜷,连声称是。

  都御史却想起白日里裴俦血战山匪的灵巧身法,抿了抿嘴。

  吴卫又道:“那这位是,公子府上的管家?”

  裴俦:“……”

  都御史:“……”

  “哈哈哈哈吴大哥说笑了,这位是我家中一位长辈,是在下的……二叔,对,二叔。怕我在外面不安全,孤身跑出来找我的哈哈哈……”

  裴俦专心同吴卫扯着些有的没的,不敢去瞧他“二叔”的黑脸。

  次日早晨,吴卫起来没见着二人,问过值守的人才知晓,这二人早早便出门去了。

  值守那人道:“卫哥,我看这俩人不简单,来江城是做大事的。”

  吴卫目光微闪,道:“江城几近是死局了,且看他们能否带来些生机吧。”

  “大人,若我所记不差,邯京已往江城拨了三回银子,且数目不小吧。”

  二人偷偷靠近江城府衙,寻了个隐蔽处合计形势。

  都御史略一思索,道:“前后算起来,怕是有一千余两了。”

  一千两白银投下去,也没叫这荒城活起来。

  “看来,这江城知县当真贪得无厌,连赈灾银都敢吞了。咱们当务之急,是解了这流民之困,再寻机会往邯京送消息。”

  裴俦眼睛冷了下去,道:“这消息怕是不好送。”

  照吴卫所言,他们也曾想向外求援,奈何送消息的人出了城便没了音信,时间久了,他们也渐渐放弃了。

  江城水患过去了这么久,若非那知县将消息一一拦下,怎会半点风声都没传到邯京,直到流民们跋山涉水,涌到了邯京城下。

  二人将江城的大街小巷探查了个大概,除江城知县的宅子外,其他地方的衙役分布极少。加上现下吴卫他们有意识地躲了起来,衙役们找不到人,或许心存侥幸觉着他们已经离开了江城,便有些懈怠。

  二人在府衙外逡半晌,将地形与防守的位置都摸清了。

  “好,接下来我们去坝上瞧一瞧。”

  都御史却拉住了他。

  他道:“堤坝那里我一个人去就行,咱们在这里耗了这么久,时间紧迫,不进去探上一探吗?”

  裴俦沉默了,他是能轻易避开守卫们进去,但若是二人分头行动,他无法保障都御史的安全。

  都御史道:“景略,我知道你的本事,进去探上一探想必不是什么问题。你不必担心我,咱们来这里是要替陛下查案子的,畏畏缩缩躲躲藏藏算什么?”

  他拍了拍裴俦的手,道:“我会万事小心,放心吧。”

  裴俦踌躇半晌,将之前那个京卫给他的短剑交给了都御史。

  二人分头而行,都御史去离此三里外的大坝查看,裴俦等门口的守卫们换防之时,纵身一跃,翻墙进了府衙后院。

  裴俦先去了主屋,无声踏瓦而行,听着房中声音,在主屋右侧停步,掀开一张琉璃瓦来看。

  下方主座上坐了个官服男人,想必就是那江城知县窦如松。他面前站了个人,低头哈腰,看那打扮,不是县丞便是主簿。

  “大人,已经清点完毕,入库封存了。”

  “嗯。”窦如松放下茶盏,忽道:“近来可有吴卫那伙人的消息?”

  “……在城外官道上碰见了他们,还从他们手里劫了三个人,两死一伤。”

  裴俦没听清他前面说的几个字,料想应该是个人名。

  窦如松猛一拍桌子,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官的地盘上劫人!”

  他想了想,又道:“可知道劫走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说其中一个懂武功,不是本地人。”

  窦如松思忖半晌,终道:“你最近让他们加派人手全城搜索,一定要把吴卫和那两个人给我找出来!”

  “是。”

  裴俦无声地将琉璃瓦盖回去,几个起跃间离开了府衙。

  这两人的谈话虽不完整,裴俦大抵能确定两件事:

  一,这窦如松应该与劫掠他们的那伙山匪是同一阵营的,甚至有极大的可能,吴卫他们之前出去送消息的人,是折在了山匪手里。

  二,对方已经知道了他们二人的存在,虽还不能确定他们是朝廷的人,但接下来想必会集中火力,想尽快将二人揪出来,也增加了吴卫等人的危险。

  裴俦脑中浮现出银心那张笑呵呵的小脸,心中微紧,加快脚步赶往大坝。

  江城四周环绕着地势稍高的连绵小山,整座江城坐落在其中唯一的平地上,大河从山中蜿蜒而来,流过城东,再流向更远的东方。

  江城此处水患严重,除了多日倾盆大雨不止,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那山口水坝的坍塌,山洪没了遮挡,一泄而下,淹了整个江城的东边。

  裴俦沿河而上,举目望去,水已经退了不少,民房或倾或颓地横在水里,有的只在水面露出半个檐角。

  天空下起了小雨,视线都变得雾蒙蒙的。

  下过雨的山路湿滑,裴俦脚步轻快地走过,却不由得担心起都御史来,提起了一颗心。

  大坝从中间断裂,水流便越过缺口涌向山下,遥遥望去,恍若一帘天然形成的飞瀑。

  裴俦到时,都御史正好好地蹲在大坝上,盯着那飞溅的水帘发怔。

  裴俦松了一口气,走得近些才发现,都御史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人胆子也大,坐在大坝上,一双腿就那么垂在外面,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洪水。

  裴俦在都御史身旁站定,问道:“这位老先生是?”

  都御史似乎才回过神,站起身来,道:“这位是崔先生,精通农田水利之道,我方才正是在同他聊这江城水患的解法。”

  崔先生?裴俦想起另一位崔姓男子,莫不是巧合?

  他冲那崔先生拜过,道:“先生真有法子解这水患?”

  崔先生年纪约莫在五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了。他在大坝上磕了磕烟杆子,又吸了两口,道:“小老儿可没说一定能解,没有人力和金银,一切都是扯淡。”

  裴俦略一沉吟,道:“若我能筹措到足够的金银人力,先生需要多长时间能止住这水势?”

  崔先生终于正眼看他。

  裴俦平静地与那如潭的目光对视,不敢稍移一分。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须臾,那崔先生收回目光,又抽了一口烟,道:“七日,给我七日,还江城一个新模样。”

  裴俦再拜,道:“届时我如何寻到先生呢?”

  “最近几日的申时三刻,我都会在此处。”

  二人下了大坝,往城中而去。

  都御史忧心忡忡,道:“景略,你可是有把握从那江城知县手中弄到赈灾银?”

  “并没有。”

  都御史懵了,道:“啊?”

  裴俦一笑,道:“我做不到,但大人可以啊。”

  裴俦刚转过街角,就见一列衙役拿着武器从街上呼啸而过,他将都御史按在身后,探出头去看。

  这些衙役个个手中都带了刀,看他们去的方向……

  “不好!”

  裴俦来不及对都御史解释,只匆匆说了一句“得罪了”,抓起都御史的腰带飞身上了屋顶,用轻功飞速往破庙赶去。

  都御史被颠得七荤八素,但好在他捂住了嘴,没大喊大叫。

  二人落在破庙外时,衙役们还没赶到。都御史方才站定,又被裴俦一拉进了破庙。

  “吴大哥,县衙来人了,怕是来者不善,咱们赶紧离开。”裴俦见了吴卫便将他拉到一旁,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

  吴卫只定定瞧了他一眼,便开始让众人简单收拾,从破庙的后门走。

  银心娘却找了出去,问道:“她爹,你瞧着银心了吗?”

  吴卫道:“没见着,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吗?”

  银心娘急哭了,道:“她上午都还在我跟前,我就转头找了根针,出来就没见着了!”

  吴卫赶紧招呼人跟着一起找。

  银心娘哭道:“我前前后后都找遍了,硬是没见着啊!她今早一醒来就说要找漂亮哥哥,我说漂亮哥哥出门去了,她还是闹了好一会儿才罢休,你说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

  裴俦震了震,小银心不会跑出去找他了吧。

  思虑半晌,裴俦对吴卫道:“吴大哥,当务之急是赶紧撤离此处,你放心,我留下来找银心,你在沿途做下记号,一旦找到银心,我就给你送过去。”

  吴卫连连拒绝,道:“怎么能让你冒险?不成!”

  裴俦道:“吴大哥!这么多条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再不走,大家都会葬身于此!”

  吴卫偏头瞧了一眼,流民中脸上全是惊惧之色,他咬咬牙,道:“算兄弟欠你的,来日一定奉还!”

  随即他拉了银心娘,招呼众人从后殿撤出去。

  “大人,您也先跟着走吧。银心的事因我而起,我得留下。”

  都御史却摇了摇头,道:“没道理什么事情都让你一人承担,我也留下。”

  裴俦见他坚持,想了想,道:“我们早晚都得与那江城知县对上,不如,就今日?”

  衙役们浩浩汤汤地杀到了破庙,没找着吴卫,倒是迎回了邯京派来的都御史大人。

  江城知县知道这个消息时,胡子都气歪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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