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养老院, 老太太院子里已来了很多人,管事经理正站大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大步而来的两个年轻人,他连忙迎上前, “荣先生,闫先生。”
“我姥姥怎么样?”荣璟沉声问着疾步往里走, 看到外面的阵仗, 他冷声道, “你们没送她去医院?”
“这……”经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脚步匆匆跟在他们身后,“老人家正在等您……”
话刚出口,前方疾奔的青年倏地投来极冷的一撇,经理顿时咽回声音,紧跟着迎面又碰上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的护工和留院医生。
护工眼中有泪,看到荣璟,对方声音猛然哽咽, “孩子,快进去, 老太太就撑着等您来了。”
荣璟脚下顿时踉跄, 随即一条手臂搀住了他, 下一刻,他站直身体,一步跨进前方敞开的门内。
房中床上的老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她甚至半坐起来, 此刻正靠在软枕中望着门口的方向。
见此情景,荣璟跟闫琢心彻底沉了下去。
而等到了殷殷期盼的外孙, 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乖乖来啦。”
她朝荣璟招招手, “来姥姥这边。”
荣璟压下心头巨大的慌乱,走过去蹲到床边轻声叫道,“姥姥。”
老太太摸摸他的脸,像是小时候在院子里哄荣璟睡觉时那样温言细语道,“姥姥昨晚梦到你姥爷和你妈妈了,他们都说想我了,我也想他们了。”
荣璟闻言笑了笑,“我也想他们。”
老人笑起来,“那姥姥先走,以后我们一起来接乖乖。”
她拍拍荣璟的手,“现在乖乖要好好的。”
随后老人的目光越过荣璟落在静静陪在一旁的闫琢身上,“孩子。”
闫琢蹲下身,握住她抬起的手,“姥姥,我是闫琢。”
“我知道你,”老太太温声说,“乖乖以前同我提起过你。”
闫琢一愣,看向身旁眼眶通红的青年。
老太太也看向自己唯一的外孙,眼中有不舍也有疼惜,继而她又把目光转回闫琢身上,话音带着恳求,“孩子,拉乖乖一把。”
“帮帮他。”
“您放心,”闫琢跪在床边,望着面前的老人,做出保证,“以后我会照顾好他。”
得到想要的承诺,老太太似乎了了心中挂念,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慢慢散了。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眼神也浑浊起来。
黑暗袭来,在越来越模糊的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前几年故去的老伴,也看到自己意外早逝的女儿。
老太太眼角突然落下泪来。
她没脸见他们,也没法给他们交代——
老人的家在西北一个很贫困的山村,她的女儿林伏清是当时村子里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长相漂亮飒爽,性格强悍坚韧,也比较我行我素。
当年她执意跟豪门出身的荣茂良在一起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
但林伏清似乎赌对了婚姻,她意外车祸去世后,荣茂良为了悼念亡妻,用她的名义给村里修了路,建了学校,资助了很多贫困生考上大学。
就算三年后荣茂良再婚,他依旧不忘侍奉亡妻的两位父母。
荣璟姥爷常年卧病在床,他还送他们到价格高昂的养老院休养,让老爷子少受了很多苦。
他也没因为第二段婚姻而亏待荣璟。
由此,这么多年老太太一直很相信这个女婿,对他心存感激,甚至对与他再婚的第二个女人沈清禾也打心底存着感激之情。
所以当荣茂良告诉她,荣璟是同性恋,他把他送去了一家矫正中心治疗时,老太太从没怀疑什么。
贫苦出身的妇人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矫正机构是吃人的,她只知道男人喜欢男人的确跟伦理纲常不符,走在村里是要被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的。
她想既然女婿说外孙喜欢男人是病,那治治也好,父亲总归不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从那以后,老太太没有再见过荣璟,就算老伴儿去世,也没等到唯一的外孙来参加葬礼。
后来荣璟治疗成功出院,等她见到外孙时,老人明显感觉到荣璟性格变了,她说不上来具体变了什么,但那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深重的担忧。
直到荣家惨案发生,荣茂良惨死,荣璟重伤住院,她在公安局见到了凶手沈青禾。
两辈人见面那一刻,老太太多年的认知全部被打破。
沈青禾告诉她,她的女儿林伏清是因为发现了荣茂良出轨,两人在车里发生争执,才导致了车祸。
“怪就怪你女儿命不好,她要跟荣茂良离婚,他俩好不容易拼下的家业那不得至少分出去一半?”沈青禾坐在看守所的会见室内笑盈盈地说,“荣茂良急啊,不想离婚,见说服不了林伏清便去抢她手中的方向盘。”
“嘭——”
沈青禾眼睛瞪大,嘴唇轻轻一张,发出拟声词,看着老太太脸上有种大获全胜的快意,“车子撞上大货,你女儿当场死亡。”
面对老人不可置信的眼神,沈青禾笑容越发夸张起来,话却变得轻言细语,几乎带了温柔的意味。
“她死了好啊,是不是?“
她小声道,“好东西都留给了我,荣家女主人的位置也给了我。”
“哈哈哈哈哈!”
女人尖锐的笑声骤然在看守所内响起,有民警上前控制住她。
而她对面的老人身体乃至脸上皱纹都在颤抖,声音却掷地有声,“让她说!”
她站起身,看着剧烈扭动挣扎的沈青禾一双苍老的眼猛然射出锐利的光,“还有什么!你全部说出来!”
警方也想了解全部的真相,在权衡利弊之后,把沈青禾重新放开。
沈青禾摸摸自己枯燥的头发,目光神经质地亮起,“还想听呐,那我再给你说说你的外孙。”
“亲妈死了,他还有什么依靠?”沈青禾笑着压低了声音,“我嫁给荣茂良时,他才十二岁。”
“那么小的孩子,还挺孝顺,拿你们威胁一下他,他就变得乖乖的,不敢再跟我的小煦争任何东西。”
如果老太太对于女儿的死还能强自镇定的话,听到外孙的处境,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他一直被我攥在掌心,”沈青禾笑道,“是不是以为荣茂良会护着他?”
“知道自己爸爸出轨害死亲妈后,你以为他们父子俩关系能好到哪去?他们早就势同水火。”
“荣茂良怕死了这个大儿子,荣璟不听话,他也拿你们威胁他。”
沈青禾对上老太太的目光,话里满是歹毒恶意,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说起来,我得谢谢你们二位,要不是有你们两个老不死的,他还没那么好控制。”
“我本来是想着等他长大把他赶出荣家就行,”沈青禾脸上表情猛然转为怨毒,“可他害死了我的小煦!”
“他害死了我儿子,我要他偿命!”
会面最后以两个女人想要活撕了对方收场。
跟沈青禾的那一面,让原本背着一兜二十斤的蔬菜还能去赶集的老太太瞬间变成了好像行将就木的人。
她从不清楚小时候自己跟老伴儿捧在掌心里都怕磕了碰了的孩子,这么多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如果早知道,哪怕饿死病死,他们也不会接受荣茂良所谓的好意,不会拖累荣璟。
可真相来的太晚。
如今她不知道到了地下该怎么告诉女儿和老伴儿发生的一切。
老人眼底的光越来越暗淡,临别之际她抬手似乎还想摸摸外孙的脸,但最后一丝生命力已然流逝。
她的手无力垂下,最终被外孙接入掌心。
看着掌中皮包骨如枯木的手,荣璟全身颤抖起来,眼眶通红,却硬生生忍着没落下眼泪。
“我没有怪过您,”他喉咙哽塞,哑到几乎发不出声,“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说着跪在床前的青年慢慢垂下头去。
房内变得落针可闻。
半晌,闫琢抬手揽住荣璟,荣璟终于动了动,额头抵住男人的肩膀突然小声道,“姥姥其实早就想走了,是我一直强留着她。”
“她很痛苦,我知道。”
“没有,”闫琢轻声说,“是她舍不得你。”
荣璟笑了一声,继而有大颗泪滴砸落在地板上,“我妈,我外公,我外婆。”
“哥,我没有亲人了。”
“有我,”闫琢揉揉他的脑袋,“闫家人都是你的亲人,我们代替不了他们,但至少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乖乖。”
闫琢喊荣璟小名,轻声道,“哭一场,然后送姥姥走,她想你高高兴兴的。”
男人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荣璟默了片刻,猛然哭出了声,随即变成了嚎啕大哭。
他脸埋在闫琢怀里,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所有压抑的痛苦都发泄出来,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外面站着的护工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闫琢抱着荣璟,亲他因为哭的太伤心而挣红的额角,无声地陪伴着他。
不知过去多久,恸哭终于渐渐止歇,荣璟动了动,抬起头。
闫琢胸前外套湿了一片,他接过护工递来的纸给荣璟擦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
“殡仪馆的人来了,要给姥姥收拾化妆。”他说。
荣璟眼睛红肿,闻言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咬着牙看了床上老人最后一眼,然后跟闫琢一起先出了房间。
之后,他似乎真的听进去了闫琢的话,开始平静地处理老人的后事。
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西北小山村中人,荣璟知道,她一直想回去。
于是火化了她的遗体后,荣璟去墓地把林伏清的骨灰也取了出来,然后跟闫琢一起来到外婆老家。
村里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等荣璟跟闫琢到时,远远看到村口等了很多人。
下车后,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有村民立刻高唱道,“回来了哎!”
继而悲怆唢呐响起,声音刺破云霄,好像在欢迎故人归家。
荣璟跟闫琢顿住了脚步。
村长越过众人走上前来,打量着他们二人,随后看向荣璟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开口道,“你姥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要回来,我就知道……”
村长叹了口气,把手上东西交给荣璟,“这是你姥姥家钥匙,她留给你的。”
言罢,他挥手让守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示意荣璟和闫琢往前走。
“八十岁的老人,也算喜丧了,别太难过,”村长跟在他们身旁,抽了口纸烟,“能回来就好,总也算落叶归根了。”
荣璟嗯了一声,抱着两个亲人的骨灰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默了片刻开口道,“李叔,我不懂咱们这边的规矩,姥姥的下葬事宜还要仰仗您帮忙,我会付给大家酬劳。”
村长摆手,“什么酬劳不酬劳的,你放心,交给我们,保证让她们娘倆热热闹闹的走。”
荣璟点点头,向村长道过谢,闫琢把带来的香烟和保养品分发给在场的男人女人们。
在大家的帮忙下,灵堂很快搭建了起来。
外婆老家有自己的丧葬习俗,荣璟小时候见过,而闫琢是第一次碰上这种阵仗。
看他跟荣璟一块回来,有人好奇又被他那一身即便刻意收敛,也还是会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的上位者气势所摄,没敢朝他开口,而是忍不住去问相对比较熟悉的荣璟。
“小璟啊,这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哩。”
“我是他哥。”闫琢自己回道,“各位叔叔阿姨叫我小闫就好。”
他话音温和有礼,态度谦恭,顿时少了很多距离感。
于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做这场丧事的另一个主事人,也理所当然地指挥着他。
“小闫,纸扎来了,去门口接一下。”
“小闫,再去确定一下酒席到底是准备二十桌还是二十二桌。”
“小闫……”
闫琢在院子里忙活,带来的司机和助理也都在帮忙,而荣璟跪在灵堂前,等着接待那些前来吊唁的人。
老太太在村子里辈分高,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等彻底闲下来已经是深夜。
“我找风水先生算过了明天是个下葬的好日子,我们早上九点起丧,小璟你要做好准备,别耽搁了时辰。”村长临走前交代说。
荣璟答应下来,“好。”
他已经跪了一整天,此刻太阳穴突突跳着疼,眼睛不知被香火熏的还是悄悄哭过,布满了血丝。
闫琢进来时他正怔怔望着桌上的两个灵位。
“在想什么?”
荣璟转过头,看到他手上端着一碗清汤面。
“琢哥。”荣璟笑了笑。
忙了一整天,此刻男人身上全手工定制的驼绒大衣沾了灰,还沾着小孩子不小心蹭上去的一点油渍。
但他丝毫不在意,入乡随俗地在荣璟旁边席地而坐,而后把手上的碗递给荣璟。
“吃点东西,明天还有的忙,别累倒。”
荣璟没胃口,但听到闫琢的话,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剩下的闫琢接过去吃干净。
“林助他们呢?”荣璟问道。
“去县城的酒店休息了,”闫琢把碗放在一边,看向荣璟,荣璟身上穿着孝服,当下他的脸瞧着比衣服还苍白。
“待会你也睡一会,”他的语气不容拒绝,“我来守后半夜。”
为了给守灵的人休息,灵堂地面上铺了很多稻草,荣璟没拒绝,他躺倒在草铺里,靠着闫琢的膝盖闭上眼。
灵堂内烛火摇曳,引魂灯静静地燃烧着,闫琢续上新的香烛,往灯里添满灯油,随即脱下大衣盖在荣璟身上,又小心翼翼把他的脑袋扶起,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然后靠着墙假寐。
“琢哥,是不是很累?”荣璟突然出声道。
闫琢睁开眼,低头拇指蹭上他干裂的唇角,开口道,“还好,挺新鲜的,我以前没见过这么隆重热闹的送葬场面。”
荣璟闻言扬了下嘴角,“我小时候隔壁有个爷爷去世,他家亲戚多,场面比这还要热闹,不过我也就见过那么一次,第二次就是今天。”
说着荣璟看向供桌上的两幅遗像,喃喃道,“这么多人来送她们,她们应该会高兴吧?”
顿了顿他又道,“我妈之前的墓地是荣茂良买的,她应该不想住,但我也一直没把她送回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哥,我好像一直很懦弱。”
闫琢有一会没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良久说道,“你很勇敢,换做谁不会比你做的好。”
荣璟笑起来,微微偏了下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闫琢伸手揩掉他眼角无声滚落的眼泪。
次日一早,唢呐声响起,送丧的队伍早早到了门口,最后一波吊唁开始。
闫琢的助理和司机都在凌晨五点就赶过来帮忙,荣璟意外发现他们身后跟着闫琢的父母和闫老爷子。
在闫老爷子的带领下众人上过香,而后按照当地的习俗亲缘小辈要下跪向死者磕头。
下一刻,闫老爷子让开,闫承跟戈凌一同在灵堂前跪下。
需要跟着跪拜的荣璟瞳孔瞬间缩了缩,不由叫了声身旁的男人,“琢哥。”
他想让闫琢阻止他的父母。
闫琢却压低了声音道,“姥姥是他们的长辈,理应跪拜。”
荣璟有些怔然,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女,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已经结婚,他多了一对父母的实感。
恰好戈凌转过身来,笑着小声道,“小璟,你母亲很漂亮。”
没等荣璟说谢谢,他们起身给别的宾客让出位置,在出门时,荣璟听到戈凌低声交代闫琢,“照顾好小璟。”
“有什么要帮忙的叫我。”闫承也道。
起丧时间快到的时候,管事的人匆匆跑进灵堂,把荣璟叫道一旁问,“小璟,你姥跟你妈的两个灵位,你只能捧一个,另一个谁捧?”
荣璟闻言,眼睛转向闫琢。
于是,去往墓园的路上,村里人便看到两个青年手中分别抱着荣璟外婆和母亲的遗像并排走着。
有人窃窃私语,“小璟身旁那是谁啊?”
“说是他哥,姓闫。”
“没听说他家有姓闫的亲戚啊。”
也有个别留在村里的年轻人看荣璟的直播,听到他们的交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当然不是亲戚啊,人家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啊?”
“白鲸直播《绝地》板块,自己去看啊。”
对于旁人的议论,荣璟不在意,他需要做的只是尽量忽略那些打探的目光,陪外婆和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闫琢也不在意,他想做的是护持着爱人安安稳稳完成今天所有的丧葬事宜,然后带他回家。
但在送葬半路,还是有不速之客送上了门来。
当看到荣老爷子带着人出现时,荣璟神情猛然冷下来,闫琢也微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