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科幻末世>造神年代【完结番外】>第36章 放手

  战争流言就像青春期的孩子,总跟现实对着干。大众还比较乐观的时候,流言如野火闷烧,怎么也扑灭不尽;等到预感基本普及,反而很少有人提起了。大家都装作生活仍在正轨上运转。

  成都露天音乐公园预售Disser大葱的慰问演唱会,门票销售一空。前天早上市政府宣布演出取消,激起了一波新流言。昨天下午又宣布演出恢复,延期一天举行。

  市民们异常兴奋:战争还很远!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大葱需要这一天时间写一首新歌。他搬出酒店,呆在音乐公园现场,通宵把自己反锁在排练小厅里。

  刘馨予放心不下,早上带着两个人到音乐公园探班。

  敲了很久,大葱才出来开门。肤色那么黑,都能看见明显的熊猫眼。

  “你完成了吗?”

  “还没有。”

  “演唱会是今晚9点!”

  “说唱。我8点完成,9点就可以上台表演。就算9点过10分完成也没什么关系,即兴冒出来的段子一般都更有feel。”

  刘馨予气得说不出话。

  石松和全栈打量着“国饶天才”。隔夜的胡子茬根根冒头,胖脸像一只铁刺猬。二人想起那天他满地打滚、胡子刮麦的造型,都开始怀疑这个计划是不是瞎折腾?

  “把这个单子交给舞台主管。”大葱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需要的道具、服装、舞台布景。主管找不到的,去找我经纪人。他也找不到的,你们指挥部搞定。一样都不能缺。”

  他随即关上门。刘馨予看了开列的头几样东西,完全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她也暗暗叫苦:当初灵机一动,大家都认为是个绝妙的主意,连两位老师都来劲了。现在越搞越像儿戏……

  门又开了条缝。大葱伸出脑袋:“对了,你们昨天给的资料很详细,但是有一点关键信息我找不到。”

  “什么?”

  “万国宝是男的还是女的?”

  三个访客都瞪大了眼。石松道:“它是个AI,哪有性别!”

  “知道。但是我必须给它安排一个性别,艺术需要。男?女?二尾子?你们现在说了算。”

  刘馨予按住两边太阳穴,想了半天。

  “麦基唱过:‘你想要什么?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根据,你将就用吧。”

  “收到。很好!”

  门又关上了。

  「–」

  音乐公园的主舞台高达50米,宽180米,是成都最大的穹顶天幕。刘馨予和舞台主管站在露天观演区巨大的草坡上远远看过去,再跟大葱的单子一对比,腿都软了。道具和服装都好办,但布景要求太麻烦,还必须一天之内准备好!

  商量的结果是大部分东西由指挥部找3D打印工厂紧急制作。两个人清点的时候,十几架直升机列队从低空飞过,吵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成都露天音乐公园天幕

  “这里是音乐公园啊!怎么这么吵!”刘馨予贴着他耳朵叫。

  “昨天都不吵啊?”主管也很迷惑,“东边一公里远,以前是陆军凤凰山机场,早就搬迁了。今天从天亮开始,直升机就没断过!我都不晓得陆军有这么多直升机!”

  “他们会夜航吗?晚上演出时会吵吗?”

  “军队的事我哪晓得……”

  全栈在一边翻着手机。直升机刚过完,他突然大叫一声:“坏了!”

  “什么事?”

  “‘路透社最新消息:明天上午9点半,柯顿总统将发布全国广播演讲。国家安全局正在进行技术协调,保证全球直播’。华盛顿明天上午9点半,不就是我们今晚9点半吗?跟演唱会时间冲突!到时候都去听他讲,没人注意大葱了,怎么办?”

  刘馨予和石松大惊失色,都想给他一巴掌。

  “档期冲突?你觉得这叫‘坏了’?”

  “全国演讲,全球直播!你有没有想过他要讲什么!?”

  全栈这才反应过来。

  “坏了……”

  ※※※

  “总统先生明天早上要讲什么?”

  戴蒙特工不说话,看看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张翰。张翰非常知趣,大步出门。马修和另一个特工紧跟着出去了。

  戴蒙先问她:“你这个任务,带的这个中国人,如果让总统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你清楚吗?”

  图尔西点头:“很清楚。你会报告吗?”

  “不会。也不敢。”

  两个人都笑了。戴蒙这才答道:“总统先生要讲什么,不会先通知我。但是能猜到一些。昨天我带队执行了一项任务,本来是特勤局的活,但他们最近人手实在太紧张。也不算什么机密。”

  “卖关子的人,直升机会掉下来。”

  “OK……我去接了一位贵宾,送到华盛顿。李梅牧师。”

  “哦?”图尔西有点惊讶,“李梅牧师是南方浸信会的,总统是正道卫理公会信徒。他为什么不用自己教会的牧师?听说两边教会关系还不太好呢。”

  “你厉害!我不懂这些教会的事,飞到半路才搞明白背景。李梅牧师太爱听自己讲话了,直升机那么大声音都压不住他。他告诉我,正道卫理公会不支持‘被提升天’。他就是讲这个讲出名的,全世界没人比他讲得更好。”(注:“被提升天”(简称“被提”):即the Rupture,基督教保守派(尤其是福音派)新兴的末世教义,在当代美国影响极大,信奉的教众多达数千万。被提的概念是:末世基督再次降临人间之前(或同时),已死的信徒将会被复活,与活着的信徒一起被提升到“云中”与基督相会,永享不朽。被提论内部也有很多争议,主要分为“灾前被提论”和“灾后被提论”,区别在于被提事件会发生在灭世大灾难之前、之中、还是之后。)

  “总统想接受被提的教义?现在?”图尔西拉把椅子坐下。

  “‘被提是普世的福音,哪还需要接受?’李梅牧师这么说的。他不好明说总统相信什么,但有一句讲得很清楚:他是灾后被提论的坚决拥护者,对谁都是这么讲,永远都是这么讲。”

  “Fuck.”

  戴蒙轻轻拍她的肩:“该来的一定会来,没必要纠结。我们的任务都在乡下,运气不错。建议你稳扎稳打,谨慎行动。反正也没什么用。”

  「–」

  张翰在农场的小房子里翻着审讯记录。

  图尔西花了整整一天才打通关节,十万火急飞到麦克斯的农场,仍然晚了一步。戴蒙的人马已经把农场翻得底朝天,四个人都审过了。张翰是内行,知道情报工作的领地意识有多可怕。好在两边的领队特工是老相识,关系亲近得有点暧昧。戴蒙准许他们留下,让他们读审讯记录——仅此而已,接触证人是不用提起的。

  审讯记录很详细。张翰边看边敲脑袋:戴蒙比图尔西早到十多个小时,一直呆在农场。他丢掉了全部无人机,俄州的警务监控也是一片糜烂,找不到叶鸣沙完全可以理解。但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急?电台广播事件的细节已经审得很清楚,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张翰从头翻起。

  这一次,他看到第三屏就站起来:“我想当面问一下那个女证人。”

  马修笑道:“我也想当面认识一下你老婆。你给我介绍?”

  张翰充耳不闻,指着屏幕说:“看这里:叶鸣沙闯进来的时候,她找到手枪冲出这间屋子,叶鸣沙刚下车背对着她,她本来可以先开枪的。但是她说:‘我被巨响震倒了’。什么巨响?能把一个成年人震倒?”

  马修耸耸肩:“叶鸣沙的步枪?”

  “不是。这里说得很清楚,叶鸣沙第一次开枪是在她倒下之后,鸣枪威胁。再看这里:小伙子说只听见一声巨响,车撞上箱子的声音。车撞箱子发生在女人冲出房门之前!审讯记录把两个人的供词搞混了。这不是同一声‘巨响’。”

  马修琢磨了一阵:“是有点怪。这很重要么?”

  “涉及这两个AI的案子,没有不重要的细节。我在中国差点追上朱越,只因为一个从来没坏过的水闸坏了。”

  马修扬起眉毛,让他讲讲怎么回事。张翰耐着性子讲完,马修很干脆带他去找二位领导。

  水闸的故事又给戴蒙讲了一遍。这次是马修主讲,说母语的,比张翰本人讲得精彩多了。

  折腾了半个小时,张翰终于见到单独关押的女证人,三个特工都来旁听。

  “你冲出房门时,被什么声音震倒的?”

  “我的耳机。从没想到它能发出那么大、那么尖的声音,耳膜都快震破了。”

  “你当时戴着耳机?”

  “一直都戴着,倒在地上才扯掉。不然在外面怎么跟直播间联系?”

  戴蒙忍不住插嘴:“早上你怎么没说?”

  “没人问我啊。这很重要么?”

  戴蒙喃喃骂人。张翰赶紧问正题:“耳机用的是数字网络吗?”

  “当然。”

  “最重要的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那个女人打掉星链基站,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耳机暴响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回答非常肯定,“星链基站在哪里,她还是问的我呢!”

  张翰站起来:“谢谢,我问完了。”

  走出房间,二位领导同时开口:

  “谷歌在保护叶鸣沙!”

  “时时刻刻盯着!!”

  “是的。我现在确信,在云南装神弄鬼搞微操作的也是谷歌,不是万国宝。两者的行为模式差别太大了,以前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谷歌喂给我线索追捕朱越,快要追上的时候又插手捣乱。现在的模式也一样:表面上它和叶鸣沙决裂了,实际上暗中为她的行动护航。”

  图尔西问:“它到底想要什么?”

  戴蒙懒洋洋答道:“这是一个要拿命来换的问题。你跳舞也不如麦基跳得好。”

  张翰噗嗤一笑。他发现戴蒙特工才是顶级社团精英,比图尔西从容多了。

  「–」

  张翰在月光下绕着圈子踱步,偌大的农场院子已经走了七八圈。马修对他稍微客气了一点,不再步步紧跟,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廊上盯着。

  他脑中一团乱麻。每走一圈,还乱得更厉害了。线索和细节像泛滥的洪水,真真假假,无从分辨。动机和目的像缭绕的烟雾,明明在那里,你伸手去抓就扭曲、消失。

  它们不是人!完全不能用人的动机和目的去分析!

  真想抽烟……

  十几圈之后,他得出了一个小小的局部判断。自己都充满怀疑:没有什么逻辑链,完全是直觉的冒险一跃。

  他进了大房子。图尔西还在跟戴蒙聊天,旁边还有几个特工也是夜猫子。

  “我需要和中国联系。”

  图尔西坚决摇头。戴蒙皱眉道:“张先生,你挺有本事的,作为同行我们尊重你。但是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吧。”

  “图尔西刚才还在发愁,明天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建议明天开始保护性监禁。要是被公众发现,当街打死不是不可能。你跟我们在一起这事,也没法解释。她让人跟着你是对你负责!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往中国打电话?”

  “你们没给我什么值得泄漏的机密。”

  “你比我们都细心。说不定呢。”

  “我要说的话,对大家都有好处,中国和美国。欢迎旁听。”

  “先说说看?”

  “不行。我说你也未必相信。要是我说了你们却不让我打电话,那我们就吃亏了。”

  “那不行。要是你打了我发现不对,后悔就晚了。”

  两个男人就这样讨价还价,循环论证。一个脸皮厚,一个耐心好,跟名动江湖的“国务卿对战图海川”一样高明。

  图尔西终于听得受不了,扯着嗓子叫起来:

  “别吵了!电话拿来!马修,枪拿出来瞄准他!只要我说‘停’,你一枪崩掉他的脑袋!”

  「–」

  寇局长接起来就问:“我这边图老师和中校在旁听。你那边?”

  “图尔西专员,戴蒙特工,还有位你不认识的马修特工,正用枪指着我的头。”

  对面沉默了十秒钟。

  “那你还打电话!?”

  “这边的情况有点复杂,你不用管了。相信我,没有被胁迫,只是他们的保险措施。我要报告一些新情况,还有一个建议。”

  寇局长不置可否,默默听着。张翰把谷歌和叶鸣沙的情况简要讲了一遍。又问他是否监听到叶鸣沙的广播。寇局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问:“建议是什么?”

  “我不太懂军事,只是猜测:在目前的形势下,我国军方可能有计划在低轨道上掀桌子,重点是干掉星链。”

  “你是想死了吧?”

  “寇哥,我不猜别人也会这么猜!你就放松几分钟,行不行?我的建议是:不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不要攻击星链!特别是不要攻击中轨道数据中心!谷歌没有任何理由泄露它的转移位置,不管它是不是真的要去。但它就是泄露了,绕着好大的圈子泄密了。所以,那上面会发生奇怪的事,超出我们想象之外。反正现在已经是死马,还不如……我也说不清。图老师,你听见了吗?‘好事坏事都别做’,这可是你的原话!”

  地球中轨道数据中心

  这次,对面沉默了好几分钟。

  “建议收到。先提醒你,这种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图海川说了更不算。”

  “明白。汇报过了,我的事就做完了。”

  寇局长清了清嗓子:“图尔西专员?”

  “我在。”

  “你们是不是发明了什么新药物?效果很自然啊!”

  没等她回答,中国那边已经挂断。

  「–」

  马修的手举得发酸了。等图尔西翻译、解释完,他才收起枪。张翰出门的时候悄悄对他说:“现在我走你前面很放心。”

  ※※※

  这个清晨,青铜的心情比昨天好太多。他冒险上69号公路开了一段,从堤道上穿过湖区,然后转下平行乡间公路。早晨的空气清爽湿润,路上空空荡荡,塔科马顺风满帆。

  朱越直勾勾看着被车主踢掉盖子的手套箱。他的枪应该是从这里面拿出来的。俄克拉荷马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所有遇上的车,没有电动的,没有自动驾驶,这辆车连指纹锁都没有。如果有,青铜会不会割下他的手指一路带着?

  青铜指着前方大喊大叫,激动得像个孩子:“看!来电了!美国又开始运转了!”

  朱越望向窗外。田野中有一座高压输电塔,塔顶绕线处闪着淡淡的电晕。

  “它放手了,让战车滑下去。”青铜脑子里模拟着不同的战争进程,“最快两三天,最迟两三周,新时代就降临了。”

  左前方路牌指示:“至舍科塔3公里”。青铜笑道:“我们离神殿还有90公里。一小时路程。”

  朱越说:“上大路之前停下车。我要下去。”

  “早上叫你别喝那么多水!上路才半小时。”

  青铜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停下。朱越推开侧门,转身道:“不是撒尿。我下去,就不上来了。”

  青铜盯了他几秒钟,才说:“你又想走路?”

  朱越点头:“前面是舍科塔。到舍科塔你可以拐向西边,上I-40公路直达俄克拉荷马城。那边有很多你的战友。我要继续向北走。就算搭不到车,走两天也该到了。”

  “才发现,你也挺熟悉路。”

  “托尼有地图。纸的。”

  “喜欢看地图很好。但什么时候轮到你在地图上画线?”

  朱越柔声道:“因为你画的路线是错的。你又被谷歌骗了。俄克拉荷马数据中心在大停电那天就被毁掉,她回家了。那里不是神殿,是废墟。我现在要去找她,但不能带你。你和她两个人相遇,只会有一个活下来。加上我,那就多死一个。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撒谎。”

  “想想谷歌做事的风格。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在撒谎。我撒谎有什么好处?想挨一枪?喜欢受惩罚?”

  青铜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明白你的筹码是什么了。她家在哪里,只有你知道。”

  “对。但这不是筹码。我只是扑腾一下,你听见她说过不会回去。就算我活着到那里,多半也见不到她。你,永远不会见到她。这是一定的。我跟你不交易、不赌博,只分手。死分还是活分,由你决定。”

  四只眸子紧紧锁在一起。

  青铜现在真的像一尊雕塑,纹丝不动。朱越可没有他那种不眨眼的功夫,挤了挤眼皮,无聊得观察他的肩膀。

  右肩先耸就是拔枪,那么一了百了。左肩先耸就是出拳,那可有点难熬……

  两只肩膀一齐动了。

  青铜张开双臂,满脸苦笑:“我还能说什么?生一窝小书呆吧。”

  朱越欠身过去,二人紧紧相拥。

  青铜的拥抱如此有力,朱越简直怀疑他脚下踩着大地。拥抱越来越紧,他前胸肋骨硌得生痛,脊椎微微作响。朱越闭上眼伏在青铜肩上,努力把那个断成直角的脖子赶出脑海。

  青铜终于松开了。朱越满心惆怅,也抽回手。

  他抬起头,摊开右手:“这个给你。”

  食指和中指上套着两枚拉环。一枚三角形,一枚圆形。

  引信延时只有2秒钟,青铜来不及发表什么高见。他的本能反应也是错的——推开朱越,闪光弹却在他自己胸前。朱越双手捂住眼睛之前,只有一瞬间看见了他的脸。

  雷霆闪过。

  隔着手和眼皮,朱越也完全白屏了。他被炸出车门,滚倒在车轮旁。耳朵竟然感觉不到痛。两个被计划放弃的器官厉声抗议,就像病人刚死掉的生命检测仪,响一千倍,一万倍。

  他失去了时间。头颅中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死亡的尖啸,永远不会停止。

  「–」

  神志恢复之时,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无边的白屏雪花中,首先浮现出青铜那张脸的定格:惊讶,懊恼,失望。甚至有一丝钦佩,就像他听见钱宁小姑娘答话时那种眼神。

  没有仇恨。

  朱越发现自己没瞎,就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没有向车里看一眼。青铜肯定比他惨得多:胸前爆炸,猝不及防,背后车门没开。

  也不用再看。那张脸已经永远刻在他脑海中。没有仇恨。

  他醉酒一般走在大道上,绝不停留,四五步就要摔倒一次。这是耳朵里的平衡器官在罢工,有意识、有准备的摔跤,出不了大事。

  等到基本不摔时,他拐上步行小道,开始寻找走路的韵律。死亡的尖啸紧紧跟随,催促他一路向北。

  青铜多会说话啊!行走是最庄重的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