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这一顿晚饭可以说吃的是非常安静了。

  但是静, 却不寂。

  不论是下箸还是舀汤、盛饭,动作轻快利落。

  吃完饭,盛曜收拾碗筷前, 把整理好的要吃的药给了陆渝, 还有一支体温计。

  “测下·体温, 体力恢复得如何?”

  陆渝这顿饭吃得很饱, 原本四肢百骸中那种病痛的酸软无力感消失了大半。

  热水将药丸送入腹中, 陆渝想了想盛曜的话, 道:“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明天要去哪儿吗?”

  盛曜将碗碟按大小叠好。

  “明天要给个长辈拜年。”

  陆渝一开始意外是盛曜的家长, 但念头很快就被否定。

  盛曜之前和他说过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也不曾听对方提起还有别的什么亲人。

  “天气冷,如果……”

  “我可以一起去吗?”

  两相对视, 陆渝朝盛曜弯了弯眉眼。

  “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去给长辈拜年吗?”

  盛曜挑了挑唇。

  “好。”

  陆渝测完体温后,药物的作用也差不多开始了。

  他打了个哈欠,先上楼睡觉了。

  盛曜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桌上放着一只马克杯, 杯口冒着热气。

  杯中装的是蜂蜜水,旁边还有一张小字条。

  相比起盛曜自己的字,这张纸条上的字体就秀气斯文多了, 末尾还画了只简笔画的小猫,三瓣唇弯着,很可爱。

  [早点睡觉,晚安]

  盛曜的视线在那个“早”字上,旁边还有一笔, 看着并不像是笔尖不小心涂的痕迹。

  而这个早字写得也有些歪, 和后面的其他几个干净利落的小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盛曜辨别了一下,依稀看出这原本应该是写了个“少”字的上半部分, 只是写了一半便改了笔画,变成了“早”。

  少熬夜?

  还是什么?

  在想到陆渝让自己“少”做什么的时候,盛曜笑了。

  他将那张纸条认真对折好放进了口袋里,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陆渝的卧室方向,而后,又看向三楼走廊的尽头。

  盛曜走到客厅,将烟灰缸里小山似的烟头都倒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再将垃圾袋扎好。

  洗干净手端着杯子上楼,盛曜的卧室和陆渝的卧室仅有一墙之隔,他靠在墙边,听着次卧虚掩的房门里不时传出的翻身声响逐渐变得平静。

  笑了笑,盛曜转身回了房间。

  主卧的办公桌放下一只马克杯,盛曜打开电脑。

  大过年的他当然不是要卷自己的员工,在这个时候打开电脑,盛曜自然是有自己的私事。

  陆渝的情况他作为一个几乎旁观了全程的人,自是很清楚。

  而陆渝的性格是怎么样的,盛曜心里也有数。

  伍玲明显对先自己的管教理念有了一定的动摇,而盛曜知道也相信,陆渝并不可能真的和父母断绝关系往来。

  而到那个时候,他这个“帮助孩子对抗父母”的外来者,总得对自己“未来的长辈”,有所了解,有所交代。

  两人是公众人物,现在又是信息时代,要了解伍玲和陆山平很容易。

  在搜索引擎上打下两人的名字,很快,就跳出来大量的词条。

  盛曜本能地摸到了桌角放着的烟盒。

  但手指顿了一下,收回,抓住了马克杯的提耳。

  看了一眼搜索引擎右上角的结果条数。

  只能说是浩若烟海。

  但盛曜此时有着十足的耐心,他从第一条开始,将其中关于伍玲和陆山平的每一个字,都认真地看了一遍。

  随着时间的流逝,马克杯里的蜂蜜水喝完了。

  眼睛略有些发酸,盛曜闭眼休憩小刻,当他想要去一旁的置物架上拿瓶水喝时,目光却略到屏幕光标停顿所在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是一次活动结束时的留念合影,主持人正好是伍玲和陆山平。

  而他们二人中间,还站着另一个,让盛曜有些眼熟的人。

  ◇

  年初二一大早,陆渝就被自己定的闹钟给吵醒了。

  身体一片轻松,他这次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当然,是在盛曜悉心照料下的结果。

  “早。”

  陆渝洗漱完从房间里出来时,恰好碰到车了也开门的盛曜。

  两人打了个照面,一起下楼。

  陆渝看了一眼盛曜今天的打扮。

  他收回视线。

  然后转过头,又看了一眼。

  “怎么?”盛曜察觉到他来来去去的打量。

  陆渝问:“你的衣服是定做的吗?”

  他看过西装革履的盛曜,看过穿球衣的盛曜,看过穿休闲卫衣的盛曜,这两天还看到了穿着家居服、套着围裙的盛曜。

  但今天盛曜穿的衣服……如果非要用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有些“复古”。

  蓝白T恤配一条宽松的运动长裤,陆渝记得之前有过一段时间非常流行这种穿搭,但已经是十多年前,他读小学的时候了。

  但且不说流行的时间……T恤胸口布料上绣的那只小熊纹样,怎么看,怎么跟现在的盛曜气质不太相符,陆渝回忆了一下,也没想起那只熊是什么动画里的角色。

  而且,这衣服的布料明显不便宜,版型又跟盛曜的身材很贴合,加上前面的各种奇怪细节,除了刻意定做,陆渝想不出在哪里能买到这样的衣服。

  果不其然,盛曜点头。

  “是定做的。”

  陆渝不太明白为什么会专门定做这样一款衣服,难道最近有什么自己不了解的复古风潮?

  童煦最喜欢追这些时尚的东西了,陆渝也没听他说过。

  不过,他看盛曜像是另有安排的样子。

  “早饭带你出去吃?”盛曜往身上披了件羽绒外套,问陆渝说,“吃面?”

  “汤面?”

  想到热气腾腾的高汤和筋道的手扯面,顶上撒点葱花和香菜,再配个荷包蛋,陆渝顿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好!”

  “对了。”盛曜转头看向陆渝,刻意叮嘱了一句,“穿厚点,别又冷了。”

  说完仿佛并无它意一般转身出了门。

  只是回头前目光的最终落点,是陆渝陡然爆红的小脸,

  陆渝搓了搓脸,跟了上去。

  看着盛曜似乎心情不错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陆渝又一次将昨晚的事情想了起来。

  那个拥抱——那个他主动和盛曜讨要过来的拥抱——结束后,明明盛曜还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陆渝自己,或许是出于羞涩,出于心虚,又或是出于想让气氛不要那么尴尬,主动给自己铺了个台阶

  “那个,我,我就是有点冷。”

  一想起这个蹩脚的理由,陆渝自己都觉得有些难评。

  而想到盛曜的回应,耳朵顿时烫得更加厉害了。

  盛曜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

  然后,很认真地询问他:

  “现在呢?”

  “还需要再抱一下吗?”

  ◇

  出门的时候,陆渝发现盛曜今天开的不是平常的那辆车,而是一辆最近在购车市场上比较火的,也比较便宜的家用SUV。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自觉地板正了一下·身形。

  各种细节都暗示着,今天盛曜要带他去拜年的那位长辈应该有着很非同寻常的意义。

  今天是大年初二,天气格外不错,路上的商铺开了多半,也渐渐有了行人。

  陆渝坐在副驾驶,靠着门窗看外头流动的景色与人群,阳光与道路两旁树叶的娑影明暗交替,在脸颊上轻轻跑过。

  中心城区的繁华被抛在了身后,看了一圈四周相对低矮的建筑物,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陆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地图,发现盛曜带他来的是一片旧城区。

  在经济繁荣发展,贸易商圈高度聚集的今天,中心城区往往是年轻人居多,而老城区里,多为上了年纪的本地居民。

  抹去了钢筋水泥浇筑起来的高楼大厦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人间的烟火气。

  树干涂了白漆,掉光叶子的树杈上挂着红灯笼,水泥地面上还有些鞭炮燃烧后剩下的红色纸碎,被环卫工人悉心地扫到了路边。

  路边还能看到挑着扁担的大爷,在和来买菜的大妈讨价还价。

  盛曜的车拐进了弄堂,一家小店出现在了陆渝的视野之中。

  店面开在一家矮平房的一层,楼上的阳台挂着晾衣绳,像是家庭小作坊式的店面。

  掀开门口挡风的胶帘,一股暖意带着高汤的鲜味儿飘了出来。

  陆渝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咱们家的汤够鲜吧?”店主大姨穿着轻便的袄子,手臂上戴着袖套,干净利索地将刚走的客人吃完的面碗和筷子收拾好,“牛骨头吊的高汤,面也是现扯的,想吃点什么?”

  陆渝身后,盛曜也踏进了门。

  “打卤面,二细。”

  他将外套脱下,动作熟练地挂到墙上的衣钩上。

  “你吃什么?”

  陆渝往墙上的菜牌看了一圈。

  “唔……我也要打卤面吧,要韭叶,加个煎蛋。”陆渝说道。

  “好嘞!”店主大娘应了一声,也终于看清了走到桌边坐下的盛曜,“诶,这不是小盛吗,回来啦?”

  “桐姨。”盛曜点了点头。

  “哎呀,大小伙子了,这么高了,啧啧。”桐姨夸赞道。

  “桐姨,您每年都这么说。”

  陆渝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盛曜脸上带着微笑,不是商业场上的笑,也不是那种弧度很小的笑。

  是一种放松状态下,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容。

  “哎这个小朋友和你一起来的吧?”桐姨看陆渝,又看了眼盛曜,“他是……”

  陆渝就见那双深邃的眼抬起朝自己看了过来,漆黑的瞳眸与身后门外的灿白暖阳在这一刻似乎交错在一起,让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

  但却并不是说出来的那个答案。

  “我,我是他朋友,都在京大。”陆渝道。

  “好同学啊,来来快坐,桐姨给你们煮面去啊!”

  “两份打卤,一个二细一个韭叶!”

  桐姨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的转角,伴随着一声吆喝,融进白雾升腾的厨房里轰隆隆的锅灶声中。

  桌板已经有些旧了,但被擦得很干净,桌边摆着竹筷筒,还有醋瓶、辣椒罐、胡椒粉等简单的调味料。

  看下来就是最有生活气的那种小店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陆渝觉得自己应该很难想象盛曜坐在这家店里吃面的样子。

  “你先坐。”盛曜说,“我去一趟隔壁。”

  隔壁是一家居民社区水果店,恰逢年节,苹果、砂糖橘之类的水果一箱一箱地垒在门口,刚刚下车的时候正有人扛着几箱水果上车开走了,似乎也是出门探亲去的。

  陆渝点了点头。

  盛曜刚出门,桐姨就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两只碗。

  但端上来的并不是他们点的打卤面。

  “面还在煮,很快就来。”桐姨笑呵呵将碗放下,是两份小菜,“拌三丝儿和卤豆干,都是我们自己家弄的,快尝尝!”

  “谢谢桐姨。”陆渝礼貌地道谢,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在桐姨的注视下,各自尝了一些。

  “好吃!”陆渝真心地赞道。

  “是吧,很多人都专门从市中心跑一趟过来买一罐子回家呢。”桐姨高兴地说,“你们喜欢就好,桐姨这辈子没什么大能耐,但做好吃的给孩子,那可不差!”

  “哎呀,看着你和小盛的关系很好,桐姨也高兴。”桐姨望了一眼门外,眼里似乎有着许多陆渝看不到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小盛第一次带人回来呢。”

  陆渝心中一动,看着桐姨。

  桐姨年龄已经六十多岁了,握着放在身前的双手也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布满了周围,眼角、脸颊上的岁月痕迹清晰可见,但并不妨碍能从她身上看到洋溢着活跃的生命力。

  年轻的桐姨应该很漂亮。

  但现在的桐姨也很漂亮。

  他忽然在想,岁月从不败美人,指的并不是皮囊。

  而是皮囊之下,那颗永远向着阳光与生命跳动不止的心。

  生活还有那么长。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期待,也在等待。

  “桐姨。”陆渝突然开口。

  正准备回厨房的桐姨转过身,“咋了孩子?”

  “您刚刚说,盛曜是第一次带人回来?”陆渝问。

  桐姨点头,“是啊,你是唯一一个。”

  “噢……”陆渝抿了抿唇,心中有一种不自胜的小小欣喜,“我想问的是,盛曜他是以前在这附近读书吗,还是什么的?”

  “你不知道啊?”桐姨略感意外,她说道,“小盛以前住这儿啊。”

  而桐姨接下来的话,让陆渝胸膛里才泛起几分甜滋滋蜜意的那颗心陡然一疼。

  “喏,出门继续往前面走到尽头,左拐那条街再走100米就有个孤儿院。”

  “以前的小盛,就住在那里。”

  虽然早有准备。

  关于盛曜过往的一切。

  陆渝能猜测到,盛曜走到今天靠的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很多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应该吃了很多很多苦。

  但是当陆渝听到桐姨说,盛曜小时候就住在隔壁不远处的孤儿院时,触动感仍旧在心中悄然滋长。

  身后传来胶帘被掀起又落下的声音。

  高大的身影重新在身旁落座。

  盛曜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就看到陆渝正看着自己。

  眼里水汪汪的,和平日里一样,但水面之下,却似乎又有些不太相同的波纹。

  “怎么了?”盛曜问。

  “来咯,两碗打卤——”

  厨房里的一声吆喝将气氛打散。

  陆渝伸手接过桐姨端来的两碗面,将有煎蛋的那碗放在盛曜面前。

  盛曜不解地看着他。

  “那是油条吗?”陆渝看盛曜手边放着的袋子。

  “嗯。”盛曜将袋子打开,里面是切好的油条,一阵油炸淀粉的香气扑鼻而来,“看到街边有摊儿,就买了。”

  陆渝夹了一块,吃了一口,脆香脆香的。

  将剩下半块放在碗边,他低下头开始吃面。

  盛曜用筷子把碗里的葱花香菜和卤子拌匀,视线却落在陆渝的脸上。

  筷子夹起煎蛋想放进陆渝碗里的时候,却被挡了回来。

  盛曜微微一挑眉。

  眼神往桌上一瞟,“桐姨做的卤豆干?”

  “嗯。”陆渝咬着面条点头,“桐姨送的。”

  “嗯。”盛曜的视线往热火朝天的厨房里看了一眼。

  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住附近的居民,还有返乡路过的,店里忙活热闹起来。

  “桐姨,加俩煎蛋。”

  盛曜突然说了一句。

  陆渝抬起头。

  就见对方正看自己,“卤鸡腿加吗?”

  墙面菜牌右下角都是加料的小吃,拌三丝、卤豆干、毛豆、卤鸡腿……

  陆渝刚想说不用了,就听盛曜轻笑着说了一句。

  “小时候我们攒好几天钱,就想着能加个鸡腿。”

  眼底的光在这一刻,又一次波动了一下。

  “吃呀!好久没吃鸡腿了。”陆渝爽快地应了一声,转头道:“桐姨,再加两个鸡腿。”

  “好,马上来啊!”

  桐姨端着用过的碗筷小跑进了厨房,声音比脚程还慢了半步。

  陆渝继续吃面,不时对着碗沿一阵吹,再小心翼翼地喝一口带着胡椒香气的高汤。

  盛曜低下头的那一刻,眼睛悄然弯起一瞬。

  两人专心地开始吃面。

  许是日头高了,或者是炉火旺了。

  一碗汤面进了肚,连心口都热了。

  陆渝掀开门帘,阳光洒在脸上。

  吹着凉爽的晨风,他呼出一口白雾。

  “好饱。”陆渝将付款成功的小红点删掉,转头道,“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水果店吗?”

  盛曜朝旁边一扬眉毛。

  “嗯,不远。”

  还隔了一段距离,陆渝就看到水果店门口带着棉麻手套的大叔朝他们招手。

  “小盛,你要的都挑好了。”

  “谢谢叔。”盛曜点了点头,扫码付了钱。

  陆渝看了一眼,盛曜买了一箱砂糖橘,一箱苹果,还有几瓶坚果,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

  似乎是想起什么来,盛曜又扫了一次付款码。

  “叔,再加个果篮吧。”

  “好嘞!车在路边?叔和你一起搬过去。”店主说道。

  盛曜点了点头,轻而易举地将那一大箱砂糖橘给提了起来。

  陆渝将那袋坚果和果篮提起来的时候,抬起头恰好和盛曜的视线对上。

  他露出一个笑容。

  “走吧?”

  “嗯。”

  两箱水果、一只果篮和一袋坚果被妥当安放在了后备箱里。

  陆渝看着仍有很大空间的后备箱,突然明白了盛曜今天开这辆家用SUV的原因。

  “上车。”盛曜说,“看着点车况。”

  陆渝走到副驾驶边,看了一眼前后,没什么车流,拉开门钻了进去。

  汽车发动,盛曜的手都搭上了方向盘。

  只听窗玻璃外传来一阵“呜——”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

  陆渝朝后视镜里看去,捕捉到的就是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抬起头。

  一辆黑银色的摩托车开过,这车明显是改装过的,路上轰隆隆的那种就是它。

  虽然现在似乎是刻意开得很慢,但发动机的声音依然很是嘹亮。

  而下一刻,陆渝就见开车的人戴着防风手套的手一扭舵。

  车身拐了个弯儿,开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本能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陆渝发现,盛曜的眼底并没有意外、疑惑之类的神色。

  他们认识?

  戴着头盔的人身材很好,高高瘦瘦的,长腿一跨便从车上下来。

  很快,那人就走到陆渝旁边,抬手敲了敲车玻璃。

  陆渝和盛曜对视一眼,后者点头。

  他打开车窗的同时,就看到外面那人伸手,将头盔一摘。

  露出头盔下的俏丽的脸蛋的同时,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滚落了下来。

  “哟,回来了。”

  陆渝听见她朝盛曜说道。

  ◇

  裹着锈迹的铁闸门带着吱呀声打开。

  摩托车先开了进去,盛曜的小车跟在后面。

  陆渝视线微抬,往大门的上方看了一眼。

  这里没有名字,就是“孤儿院”三个字,简洁明了地昭示了这地方的作用。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那位骑摩托车的姐姐,已经摘了头盔,背着只黑色的大背包朝他们走过来了。

  黑色的皮质防风手套被摘下叠好,放进了口袋里。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掌,主动朝陆渝伸了过来。

  “认识一下,明月。”

  陆渝和她握了握手。

  “你好,我叫陆渝。”

  明月一挑眉,露出一个很大的微笑,她皮肤很白,口红涂的正红,非常显气色和气质。

  “你和盛曜是同学?”

  陆渝和她各自收回了手。

  “是朋友。”

  明月的笑容似乎更大了些。

  她的眼神落在后面正打开后备箱的盛曜身上一瞬,而后又收了回来。

  “嗯,看得出来。”

  “来拿东西。”

  盛曜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陆渝还没反应过来,明月就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来了!”

  “哎哟这买的啥,苹果吗?挺好。”

  陆渝跟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明月正抓着那箱苹果两边的提耳。

  “我来……”他刚打算上前帮个忙,就见明月直接把整个箱子轻轻松松地扛了起来。

  陆渝:……

  力气好大。

  “她健身的。”盛曜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他双手提着那一大箱二十斤还是多少的砂糖橘,动作也一样的轻若无物。

  “坚果拿上。”盛曜道。

  陆渝看了一眼后备箱,“果篮呢?”

  “那个不用。”

  “你俩好了没?”

  明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来了。”盛曜回了一声,看陆渝,“走吧?”

  陆渝唔了一声,提着东西跟在盛曜身旁。

  从今早到现在,陆渝觉得自己像吃了颗夹心的柠檬糖。

  甜味的外壳糖衣融化,开始往外泛出些酸味来了。

  孤儿院占地不大,进门的一个小操场和上面的器械,旁边的一栋小楼,基本上就是全部的设施。

  小楼一共三层,楼梯在最边缘,明月走在最前面带路,陆渝和盛曜在后面。

  楼体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外墙像是新刷的,蓝白色,楼梯的水泥和侧面的墙也有新粉刷过的痕迹。

  “翻新了。”盛曜说了句。

  “嗯,去年重新修的,通了一段时间的风。”明月回身一笑,“不是都和你说过吗。”

  盛曜刚开口,就被明月笑着打断。

  “知道了,太忙了,大老板。”

  “对了,你最近在忙什么?”明月问了一句。

  盛曜看了身旁一眼,“上课,生意。”

  “好无聊啊你。”明月嘀咕了一句,看了陆渝一眼。

  只是她的坏主意还没说出口,就被盛曜给打断了。

  “你呢?飙车?”

  明月看到了盛曜眼里的警告,到了嘴边的话只得作罢。

  她悻悻地耸了耸肩。

  “飚什么车啊,我去配眼镜儿。”

  说着,她从背包里翻出来一副窄边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近视?”

  “平光的。”

  “……”

  “这样好看,哎你不懂我们圈子。”

  “最近我硕士第二学位也拿完了,刚好比较闲,在学法语,准备去海外读个博。”

  这番对话,让陆渝下意识朝明月看去,却被对方给当场抓获。

  “怎么了?”明月朝他笑了笑。

  “你已经准备读博了啊?”陆渝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和我们同龄。”

  只是陆渝没想到的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明月做了个晕厥的动作。

  “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

  陆渝沉默了一会儿。

  “嗯。”

  “带着这副眼镜也是?”明月凑近了逼问。

  陆渝:“……嗯。”

  就是,很年轻嘛。

  一般来说,女孩子被夸年轻都是应该高兴的。

  但明月却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开始无语地翻白眼,絮絮叨叨。

  “气死我了!”

  “那个卖眼镜的死仔,找个时间回去揍他。”

  “还和我说什么显气质一看就是高知姐姐,靠……”

  陆渝被明月的反应弄了个一头雾水。

  “别理她。”

  陆渝抬头。

  “她一直是这样的,不是针对你。”盛曜说。

  陆渝唔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比起明月说了什么,陆渝的心里,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看得出来,盛曜和明月的相处模式,跟他之前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两人彼此之间好似非常熟悉,过往的事情都知道——虽然有因为他们都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缘故。

  但陆渝也很少见盛曜会表露出这样比较温和的态度。

  在面对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时。

  这种感觉让陆渝有些怪。

  怪难受的。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地了解过盛曜一般。

  陆渝想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身旁的视线。

  直到走上三楼,盛曜的说话声,再次将陆渝拉回了现实。

  “奶奶情况怎么样了?”

  奶奶?

  盛曜的奶奶吗?

  明月注意到了他眼里的疑惑,主动道:“是我们小时候孤儿院的院长,大家都喊她奶奶,已经八十岁了。”

  说完,她向盛曜道:“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倒还算是硬朗,就是……”说着,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记忆力还是不太行,我想着以后出去留学了,看看能不能也带着她去打一针脑活素。”

  “本来我还想在装修的时候把奶奶的房间改建到一楼的,谁知她不肯住,就是要在原来那间。”

  陆渝轻轻啊了一声,“你也……”

  明月:“嗯,我也在这个孤儿院长大的。”

  正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嗓音从身后追了过来。

  “明月姐姐,盛哥哥!”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牵着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但更加清秀的小姑娘,从几人刚路过的那扇门后探出了脑袋来。

  明月朝那男孩儿一笑,“小虎。”

  四周的几间屋子的门边窗户里也纷纷探出大大小小的脸蛋,无数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接连响起。

  “月亮姐姐!”

  “盛哥哥!”

  “咦,今天还有一个新的漂亮哥哥哦……”

  明月笑眯眯地朝众娃儿们一扬脸,示意他们跟上:“快来,去奶奶那屋,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走廊上的门接连打开,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孩儿们跑了出来。

  陆渝大概看了一下,小的可能也就四五岁,还没到读书的时候,大的在10岁左右,差不多上初中的年纪。

  “孤儿院里的所有孩子,都是奶奶捡回来的。”

  陆渝回头,看见身边簇拥着一群小孩儿的明月在跟自己说话。

  “但奶奶年纪大了,加上现在经济也比以前好了,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不像以往那么多了,也是好事。”

  陆渝点了点头。

  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扯了一下。

  转过头时,发现是刚刚被小虎牵着的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手上带着灰,像是刚玩了沙土,而陆渝的羽绒服又是白色的。

  一个灰黑色的小手印,就这么出现在了衣摆上。

  那小姑娘眼睛瞪大了些,赶紧将手缩到了身后,低着脸,不时小心地看一眼陆渝。

  陆渝放缓了脚步,从人群之中抽离出来。

  他蹲在那小姑娘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的眼睛在这一刻,微微亮了起来。

  她看着面前带着柔和笑意的漂亮大哥哥,小声地开口道:“我叫明语。”

  “和明月姐姐是同一个字吗?”陆渝问。

  小姑娘点点头,“奶奶起的。”

  “噢~”陆渝站起身,朝小姑娘伸出手。

  小小的手掌握住了陆渝的两根手指。

  陆渝小步地和她一起往前走,边走,边和她轻声说着话,“奶奶给你起这个名字,有什么用意呀?”

  明语身上的衣服款式简单,但洗得很干净,头发梳理得整齐,脑门上扎了两个小辫儿。

  虽然这是个孤儿院,但院里的孩子,明显都是在爱里长大的。

  小明语紧紧攥着陆渝的手指,仰起小脸蛋,表情认真地思考着,边说道:“奶奶说,和明月姐姐用同一个姓的女孩子,以后都会很有出息……”

  陆渝注意到,小明语是看着前面的明月说的。

  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有星星。

  陆渝突然在想。

  会不会十几年前的时候,也有一个和现在的小明语一般大的男生,眼里带着星星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这般想着,陆渝抬起头。

  他发现盛曜站在前面的不远处,正看着自己。

  而此刻对方的眼睛里,也有如星光一般的温柔。

  ◇

  沿着走廊一路到了最末尾的那间房,明月看向盛曜。

  陆渝尚没读懂她眼神里的意思,就见两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四周的小孩儿们盯着箱子里的砂糖橘和苹果看,但大家都很乖地没有一拥而上。

  盛曜回过头,两人的眼神再一次对视。

  “来。”

  陆渝本能地伸手,从盛曜手里接过他那件羽绒外套。

  而一旁的明月,也脱掉了外面那件酷酷的皮衣,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样款式很复古的淡粉色T恤。

  T恤上还绣着一只飞天小女警。

  穿着那件让陆渝今早思索了挺久的小熊T恤,盛曜走了进去。

  明月笑眯眯地让陆渝先走,她跟在后头对着屋里喊了一声。

  “奶奶,我们来看您了!”

  房间里的物件风格都比较旧了,但保养得不错,阳光穿过占了大半个墙面的窗户,洒满了半个客厅。

  “怎么样。”明月得意地对盛曜说道,“专门找人设计的,落地窗老人家看了容易害怕,但以前的老式窗户又太小,这样正好,奶奶就能多晒会太阳了。”

  盛曜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而床边的一张太师椅上,一个带着粉色毛线帽的老太太正在惬意地晒太阳。

  在听见明月的声音后,她缓缓地坐了起来,睁开有些忪然的眼睛。

  “是谁啊?”

  “是我,奶奶。”明月将手里的苹果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蹲在太师椅旁。

  老太太的眼睛睁大了些,她上下打量了明月一圈,然后,笑了起来。

  “是小明月啊。”

  “是呀奶奶,是我。”明月灵气漂亮的大眼睛弯了起来,“新年快乐!”

  “快乐,大家都快乐。”奶奶粗糙的手掌抚过明月的脸颊,笑眯眯地朝旁边看去。

  盛曜将那箱橘子放到地上,给周围伸长了脖子跟鸵鸟崽儿似的孩子们拿了一些,最后捧了一把,走到太师椅旁蹲下。

  “奶奶,是我。”

  “你,你是……”奶奶有些昏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几分茫然,只是在她看到盛曜胸前绣着的那只小熊的时候,她终于认了出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啊!是小盛啊。”

  明月一乐,“奶奶当年给你绣的小熊?”

  盛曜无奈。

  听见明月的话,陆渝终于将盛曜衣服上绣着的那只小熊和“正版”对上了号。

  他自己其实也有一件小熊衣服,但已经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当年这个小熊动画片非常火,很多童装牌子就趁机把这个动漫人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加在了衣服上。

  价格自然是高的。

  但也能猜测到,盛曜衣服上这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怎么来的。

  奶奶似乎注意到了陆渝,她抓着太师椅的扶手,伸长了脖子往门口那边看。

  “那个漂亮的小娃娃,是谁呀?”

  从进门之后,陆渝就一直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又或者上前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在刚刚那一幕之后。

  鹤发耄耋,孩童绕前,承欢膝下……美好而又幸福,却也让在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怎么也参与不进去,更显孤独。

  陆渝看见,盛曜站起身。

  他穿过围在四周的小孩儿们,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只手掌朝自己伸了过来。

  心口漏掉一拍。

  陆渝承认,他刚刚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但很快,大脑就冷静了下来。

  眼睛落在盛曜胸前的那只小熊上。

  实话说,比起陆渝自己的那件正版,这小熊绣的有些歪歪扭扭的。

  知道了小熊的来历后,比起自己的那件,陆渝更喜欢盛曜这只歪歪扭扭的小熊。

  因为它有回忆。

  但现在,陆渝想的是:这只小熊的回忆,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就像面前这只手一样。

  陆渝抬起手。

  手里装了坚果的袋子被盛曜提走时,他的心跳也逐渐慢了下来。

  唇瓣微抿,陆渝的嘴角勉强地牵动了一下。

  只是,在眼帘微微垂落的那一刻,他视线的余光看到,盛曜将接过去的袋子交换到了另一只手。

  原本的那只手掌腾了出来。

  而后再一次地抬起。

  带着胸膛里如鼓一般响起的心跳声,伸到了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