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渝走在京大附中的校道上。
略微有一些同手同脚。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调整好了步伐。
而后,心虚地看了一眼身旁。
现在的盛曜,是一副他没见过的样子, 一身很年轻的灰色卫衣裤, 兜帽半挂在头顶, 露出五官立体的半边侧脸。
而他的手里, 拿着一包陆渝吃剩一半的辣条。
盛曜和辣条。
像是两个永远不会产生交集的词。
但在这一刻, 确实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陆渝的眼前。
陆渝听见一阵塑料包装被折叠的声音。
盛曜随手将空了的包装袋丢进了校道旁的垃圾桶。
“现在去哪儿?”
从记忆里抽回神, 陆渝左右看了几眼, 避开了盛曜问询的视线。
突然, 他想起来一件事。
陆渝问:“你对广播站感兴趣吗?”
回应他的,是盛曜的微微挑眉。
毕竟是京大的附属中学, 京大附中也算财大气粗的,校园不小。
便往目的地走去,陆渝边给盛曜介绍学校哪里是教学楼,哪里是食堂。
“说起来, 你刚刚怎么找到小卖部的?”陆渝想起来问了一句。
盛曜:“刚好路过。”
陆渝噢了一声,没有多想。
“你说的广播站,是京大附中的校园广播台吗?”盛曜问了一句。
陆渝点头, “你知道?”
盛曜晃了晃手机。
陆渝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哦!你说关站的事情啊。”
“其实在我读高一的时候,广播站就因为没人接手所以关站了。”
夕阳将天边的云抹成了火烧后的橙红色,陆渝似是被触及了什么回忆。
“当时我还伤心了很久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 后来那栋楼也没什么人去, 广播站的各种设备也没人处理,直到我高三毕业了都是,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哦对,广播站在那里。”陆渝伸手指向远处,一座钟楼矗立在夕阳和流云之间,遮住了太阳的半边脸,“那个地方视角很好,可以看到学校的全貌,去了不亏。”
盛曜点了点头,“好。”
钟楼的指针稳定地运转着,一如五六年前。
陆渝带着盛曜,沿着盘旋的楼梯一路爬了上去,钟楼里扶手和物品都蒙上了一层灰,可见有多久没人来了,就连墙角的蛛网都失去了黏性,半边挂在残风之中晃荡。
“到了!”陆渝看着墙上挂着的8号楼层牌,说道。
钟楼的每一层都是环形的格局,南北两侧是承重性的楼体,而东西面是开阔的走廊。
此刻,站在走廊上,远方恰好是色调温暖的夕阳,依稀能听见楼下篮球场传来的阵阵打球声。虽是周六,但京大附中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与热闹。
沿着爬满锈迹和尘土的玻璃窗一路向前走,到了其中一间房前,陆渝停下了脚步。
“还在诶!”
房间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大概一掌宽,像是没有锁上,陆渝瞪大了眼睛,从那窗缝往房间里看。
盛曜走到他身旁,目光向上瞟了一眼。
闭合的大门上方,有一块生了锈的标识牌,写着“广播站”三个字。
而门板上还有褪了色的卡纸,陆渝指着那被风吹雨打得破破烂烂的纸片,表情很是惊喜,“我们当初做的手工。”
盛曜看着他,挑了挑嘴角。
“进去看看?”
陆渝眨了眨眼,“门锁……”
话音未落,就看盛曜抓着门把手,轻而易举地一拧一推。
门开了。
“似乎没锁。”盛曜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灰尘,说道。
这个时间,屋内的光线相比白天黯淡不少。
陆渝进去时,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门边墙壁上的开关。
只是按下去后,天花板的炽光管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徐徐熄灭。
这么多年,想来也是坏掉了。
屋里有些脏,落了灰尘,四下摆放着各种柜子,有的柜门开着,有的没有。
房间的角落放了张很大的桌子,桌角摆着一只立式麦克风。
陆渝抓着盛曜的衣袖,激动地晃了两下。
盛曜猜出了他的意思,“你当年用的?”
陆渝点头啊点头。
“看来东西都还在。”盛曜挑了挑嘴角,视线投向那边的木柜。
陆渝拍了张照片,发给微信里当年和他一起做广播站的几个高中同学。
回头时注意到盛曜的目光,陆渝边往那边走,边和他解释道:“那边原本是广播站申请采购的报纸、书籍,还有一些学校的奖状奖杯之类的……”
走到柜边,陆渝就见一只柜子半开的抽屉里,露出来半张纸。
纸的颜色是橙色的,边缘有金粉的花边涂层,这个形状基本上学生们都非常眼熟。
是一张奖状。
陆渝盯着那奖状看了一下,正觉得哪里有些眼熟,一旁就伸过来一只手,捏着奖状的一角抽了出来。
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显露出形状漂亮的指节骨形,盛曜将奖状拿远了一些,轻轻抖落上面沾的灰尘。
待灰粒飘落干净了,他才拿到面前,借着窗外的夕阳余光,看了起来。
一缕阳光落在盛曜浓密好看的睫毛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箔色,洒下的阴影更是将他高挺立体的眉骨展现了出来。
陆渝正感慨着那副好看的眉眼,就见盛曜眉毛轻轻一挑。
下一刻,低沉好听的嗓音,便在这广播站的室内响起。
“恭喜获得京大附中优秀社团一等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陆渝眨了眨眼,正觉得耳熟。
那双映着夕阳的眉眼,便微微向上抬起,朝自己往了过来。
“获奖者:陆渝小朋友。”
陆渝的心漏掉了一拍。
直到他机械性地从盛曜手里接过那张奖状,看了一眼。
“……什么小朋友!”陆渝耳朵有些发热,不过屋里暗,他估计盛曜也看不到。
他现在是想起来了,这奖状是他高一的时候带着广播站的同学去报名京大附中优秀社团评比时拿到的,因为他是站长,又是他报的名,所以获奖者的名字就填了他。
不过盛曜什么时候学会逗人了?
陆渝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盛曜又开口说了一句。
“那个时候的你对比现在,的确是小朋友。”
陆渝感觉自己好像没法反驳。
“应该是当时广播站停运的时候,我漏在这里的吧。”陆渝拿着奖状,嘀咕了一句。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各个柜子上。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遗漏的,值得纪念的东西。
这般想着,陆渝索性上前,一个一个柜子辨认、回忆了起来。
“这个是放奖杯的。”
“这个是放书籍报纸的。”
“这个好像是设备?哦对,这里之前还放过一个老式的头戴耳机,后面坏了再也买不到那么好用的了……”
盛曜就跟着陆渝,在这几个空荡荡的柜子前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直到最后一个柜子。
“这个……”陆渝看着那柜子,一时间没想起来。
而在他的身后,一道视线垂落过来。
“这个是……”陆渝摸了摸脑袋,随即一拍手,“哦,我想起来了。”
“这里原本放的,是广播站的录播磁带。”
陆渝说着,心里愈发确定,“对,就是磁带。”
当时他们广播站每一次的广播,都会刻录成磁带,因为当年的京大附中管理比现在严格许多,学生全寄宿的情况下,在平时是不能用手机的。
但可以用播放磁带的随身听,或者带MP3听听英语,广播之类。
所以广播站就会把每一期广播内容都录制下来做成磁带,方便学生们借去听。
陆渝看着空荡荡的柜子,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盛曜没有出言打扰他,过了一会儿,就见陆渝拿起手机又发了条微信。
等另一边的人回复后,陆渝好似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
陆渝转过头。
“没什么。”他朝盛曜摇了摇头,“就是这里面原本放的是磁带,我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
“现在应该是被清理掉了。”
说心里没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些磁带里,陆渝参与了一大半,可以说他从初中开始,一直到高一卸任下来,许多的心血都花在了广播站里。
虽然后来广播站没了,但录制的磁带,对陆渝来说就是一种见证,一种心血的沉淀。
但现在,连最后的念想,似乎都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被哪个人好好收起来了。”
身后传来一句话。
陆渝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但你的设备还在这里。”盛曜又说。
轻轻眨了眨眼,陆渝顺着盛曜的话思索了一下。
似乎,有道理。
广播站里的桌椅、设备、柜子什么的都在,过去这么多年也依然摆在原地。
这就说明没有人专门来清理过,而且要清理的话,肯定是全部东西都丢掉了,不可能还专门留着这些。
陆渝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起来。
不过,他刚刚问了一圈,当年广播站的成员却并没有人说把那些磁带收走的事情。
那拿走磁带的人,会是谁呢?
“会这么做的人,应该很喜欢你们的广播。”盛曜说。
心尖上像是开出了一朵小花,带着让人心情愉悦的美好。
陆渝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从广播站里出来的时候,陆渝的心情和进去时完全不一样。
但都是轻松的。
楼下的操场上满是学生,打球的跑步的,即使是冬日,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洋溢着的活力。
陆渝远远地注意到操场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慢悠悠地走路。
但突然间,一颗篮球就从旁边飞了过来。
那女生吓得躲到男生身后,而男生动作利落地抬手挡了一下。
篮球落在地上,男生伸手拍了拍女孩儿的脑袋,似乎是在安慰。
盛曜站到陆渝身边,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两人。
他看了陆渝一眼,“有些眼熟。”
陆渝一愣,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两人就是刚刚他们在奶茶店里遇到的,那个叫“皮蛋”的男生和那个容易害羞的女生。
“看这样子,他们应该是真的要成了哦。”
回了一趟广播站,故地重游仿佛回到了高中的日子,陆渝的心情非常好,连说话也带了几分俏皮。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说完,盛曜居然接了句腔。
“嗯,看来传言不虚。”
陆渝品出盛曜话里说的传言是什么后,耳朵微微一热。
他的手抓着走廊栏杆,手指握紧,又松开。
片刻后,陆渝转过头。
在盛曜的注视下,他似开玩笑一般说了一句。
“那我们俩也喝了那奶茶呢。”
在校道上踱步,陆渝放在卫衣口袋里的手,相互拨弄着指节。
他不时看一眼盛曜。
方才在钟楼上的那句话说完后,盛曜没有给出什么十分热切的回复。
只有淡淡的一个“嗯”字。
其实陆渝也不意外。
垂着眼睫,陆渝捏着卫衣的兜帽绳轻轻晃了晃。
毕竟盛曜没谈过恋爱,看他的样子,估计也没有喜欢的人吧。
不过陆渝还是很乐观的。
只要盛曜没有喜欢的人,他就还有机会。
“对了,我们去操场上走走吧?”陆渝看了一眼时间,“你着急回去吗?”
下楼到现在一路不语的盛曜,终于是再看了陆渝一眼。
“嗯。”他应了一声,“不急。”
“走吧,我好久没压跑道了。”陆渝语调轻快,仿佛刚刚在楼上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身后,落在他背影上的眼神,在这一刻无比沉凝,而又深邃。
方才在楼上,陆渝说那句“我们也喝了那个奶茶”的时候,盛曜几乎有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欲将所有的汹涌诉说而出。
只不过话到了嘴边,多年积压在上的理智,还是控制住了盛曜。
陆渝有喜欢的人。
盛曜清醒地告诉自己。
他不是没有过“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的想法。
但盛曜不敢赌。
盛曜并非是那种畏手畏脚的性格,如果是,他也不可能在这个年龄就创出一番事业来,毕竟高收益的背后一定是高风险,只不过外人所见的都是他的光鲜亮丽,而不知背后是无数次的舍命相搏和运气加持,才走到今天。
但闯荡惯了,人也才二十岁,本该最是血气方刚,浑身冲劲的盛曜,在陆渝这件事情上,他畏惧了。
畏惧“陆渝喜欢的人不是自己”的可能性;
畏惧自己表达心意后,他们连现在的朋友关系都无法维持;
畏惧的模样,让盛曜都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盛曜讨厌这样的自己吗?
并不。
他甘之如饴。
爱情就是这样奇怪的魔力,能让一身腥气从血河里厮杀出来的狼,心甘情愿地夹起尾巴做看护猫咪的护卫犬。
偶尔被小猫的爪垫尾巴撩拨两下,要比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来的兴奋都要多得多。
能有今天,现在这样的亲密,哪怕只是周末一起出门,去奶茶店点一份奶茶,一起吃饭,于过去的他而言,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奢望。
所以在百分百能将人永远留在身边之前,盛曜不敢去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操场上,内圈是跑步锻炼的初高中学生们。
陆渝和盛曜走的最外圈,给他们让开路。
也有戴着帽子和他们一样兜圈的学生,手里拿着印出来的知识提纲,边走边背,摇头晃脑嘀嘀咕咕的。
“我以前背不出书的时候也这样。”陆渝搓了搓被寒风吹得微凉的手掌,“不过只有夏天,冬天太冷了不敢出教室。”
盛曜:“戴着围巾?”
陆渝点头,就见盛曜笑了一下。
戴围巾很好笑吗?
陆渝再看了一眼,就见盛曜的唇角确实是挑着的,哪怕只有一点弧度,但和平日里还是不一样,他能看得出来。
“有时候集中供暖还没来,只能戴围巾。”陆渝想着,还是给自己解释了一句。
说完,他就听盛曜嗯了一声,然后开口问了一句似乎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那个时候到现在还有长高吗?”
“怎么问这个?”陆渝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然后很诚实地说道,“我是高三才长高的。”
陆渝一直到高二都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人又清瘦,伍玲一度担心他会长不高。
作为主持人,还是个男性,身高必然是有硬性要求的。
所以那一年,陆渝被迫吃了各种偏方,什么炖小公鸡、炖田七、炖这个那个……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这些土方子。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用,或许是有用吧,高三那年,伍玲终于在陆渝的身高这件事上放下了心来。
“高二到高三我大概长高了十几公分。”陆渝比划了一下,说道。
现在的他,穿上鞋差不多刚好一米八。
而当年长高之前的陆渝,冬日里就经常围着厚厚的围巾,像个粉白团子似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乖乖背书。
班里几个关系比较好的男生女生,路过的时候总喜欢捏一把他的脸。
盛曜嘴角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陆渝完全不知道盛曜的脑海里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只是单纯地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恰好走了半圈,他们来到操场的另外一边,操场那片区域是足球场,而这边附近还有几个附属的小操场,乒乓球、羽毛球之类的场地都在这里。
陆渝停下脚步,身边的人和他一样停了下来。
转过头,他突然觉得盛曜的目光似乎正跟他看同一个地方。
视线很快交错上。
“怎么?”盛曜问道。
陆渝摇了摇头。
“没,就是想起点事情来。”
“嗯?”
“想起来当年在这里遇到过一个男生。”
陆渝说着,陷入了回忆。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顾着说话,没注意到就在身旁,盛曜垂在另一侧的手掌悄然攥紧。
“那应该是我打过交道的,唯一一个……比较调皮的男生?”陆渝说着自己都笑了,“不过也只是一两面之缘而已。”
……
五六年前,大概初二的年纪,陆渝在某节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来到了这个花坛附近。
他性格喜欢安静,本身也不是很擅长运动的体格,所以自由活动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旁边,看其他同学在操场上跑跳玩。
年仅十三四岁的小陆渝坐着,突然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夹杂着少年人不耐烦躁的“啧”一声。
小陆渝听见声音好奇地凑了过去,伸长脖子去看,就见花坛的角落里,躺着个人。
那人应该也是个学生——至少从外貌上来说,年龄应该比陆渝大不了多少。
但他没穿校服,身上的衣服破破旧旧的,一头凌乱的头发随意散着,遮住了小半张脸。
而初冬的十一月里,陆渝已经穿上厚棉袄了,那个男生却依然穿着短袖短裤,和有些破损的运动鞋。
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上,全是受伤的青青紫紫。
“同学你……”
陆渝担心地上前,却不料那男生猛地抬起了头。
碎发下露出来的眼神,是陆渝那个年龄的小孩无法想象的凶狠。
男生盯着小陆渝,目露凶光,眼神不停地在小陆渝身上大量——从衣服,到手腕上一看就不便宜的电子表,再到那张写满了天真和单纯的脸。
那男生似乎想要起身,但牵动了身上的伤痕。
露出来的半张脸清秀,骨相分明,隐约还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侧面,因为伤痛,脸颊抽动了两下,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滚。”
换做其他的学生来,恐怕已经被吓跑了。
但小陆渝却看到男生的胳膊在流血。
心中虽然恐惧,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要,要我帮你叫医生吗?”
从小有一点小病小痛,尤其是和喉咙相关的事情,伍玲就要大张旗鼓地请医生检查。
因此对于小陆渝来说,伤成这样还不去医院,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但男生的表情依旧警惕而凶狠,让他不是很敢上前。
半晌,男生见陆渝站在原地没动静了,嗤了一声,再度靠了回去。
身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嗓子眼里漫着一股血腥味,弄得他心里十分烦躁。
耳旁再次传来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男生皱了皱眉,正欲发作,脚步声却转瞬即逝,很快就离开了。
半晌。
他睁开眼。
手边放着一条围巾。
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是米白色,看上去很暖和,也很软乎。
像是某张呆呆傻傻不谙世事的脸蛋一样。
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这一次,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他索性直接起身离开,哪怕手臂小腿上的疼痛再剧烈,也咬着牙强撑,没有发出一丝抽气声。
只是没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回过头。
片刻后。
一只灰扑扑的手抓起地上的围巾,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手印。
将围巾提起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包辣条。
手掌的主人突然想起,刚刚陆渝的口袋有些鼓,似乎是放着什么东西。
半晌。
又是一声嗤笑。
“……谁他妈给伤员送辣条。”
话虽如此。
那只手还是将地上的辣条捡了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一个衣着破破烂烂,像是条被遗弃的野狗。
一个包裹在棉衣和围巾里,养尊处优软乎乎的小少爷。
就这么在一个奇妙的冬日里,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相遇。
……
陆渝的回忆只到一半,也就是放下辣条那里。
“他最后拿了没有,我也不太清楚。”陆渝道,“后来我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盛曜一挑眉:“再也没见过?”
“也不是。”陆渝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不过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后来还见过一面而已。”
盛曜没说话。
“怎么了?”陆渝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想要说的。
盛曜望了过来。
“他……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
陆渝想了想,摇头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嗯。”盛曜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手掌插在卫衣口袋里,鞋尖碾着一颗小石子,轻轻踢落到一旁,“听起来,像个顽劣的小混混。”
陆渝想了想,“说不定后来人家学好了呢?”
“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盛曜一挑眉,唇角再度挑起一个弧度,“被善良的小公主感化,从此改邪归正,走上正道?”
陆渝盯着盛曜嘴角的那个弧度,先是为盛曜今天居然连续笑了两次而有些愣。
然后才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你是在笑我吗?”陆渝道。
盛曜的唇抿了抿。
但弧度却明显了些许。
陆渝更确定了。
盛曜就是在笑他!
“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性。”盛曜似笑非笑地说道,“就好像广播台,还是有人会专门把你们的广播磁带拿走。”
盛曜说的话,陆渝只听进去三两几句。
他的小脸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扑扑,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耻的。
虽然盛曜说刚刚那几句话的时候很认真,但有了之前开头的那些话,陆渝只当他是刚笑完自己,现在又来打补丁。
但陆渝的脾气一向就很软,盛曜笑一笑他也无所谓。
而且这人笑起来好看。
“也不至于。”陆渝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童话故事。”
“但现实有的时候,会比童话故事更有趣。”
陆渝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
“也许吧。”陆渝突然笑了笑,“像刚刚那个叫皮蛋的男生,估计也没想到喝完奶茶就有了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小心——”
一阵大喊声从远处传来,冲进了陆渝的耳朵里。
他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喊话的是隔壁操场上打球的一帮男生。
其中一个还一手指着半空,一手指着他。
陆渝的视线跟着男生的动作上抬。
一颗篮球告诉旋转着,带着强烈的冲劲儿划过一道抛物线,在陆渝的眼前迅速放大。
陆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手挡住了脸。
只是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拽得转了半圈,而后落进了一个宽厚而滚烫的胸怀里。
头顶传来砰的一声,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陆渝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盛曜一手护着自己,而另一只手高举在半空之中。
修长有力的五指张开,稳稳当当地抓着方才还在空中高速飞行的篮球。
陆渝依旧保持着缩着脖子和肩膀的动作,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没从刚刚的惊吓之中挣脱出来。
他感觉到有只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伴随着盛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这一种温柔的安抚,和轻哄。
“我在。”
“别怕。”
天边的夕阳只剩浅浅一线,恰在陆渝抬头时,照在盛曜的脸侧。
凌厉的五官在此时带着点凶戾,但更多的,是一种努力想要温和下来,安抚怀中之人的温柔与保护。
陆渝看到了面前那双眼睛里,明显有几分其他的情绪。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盛曜刚刚和他说的许多话。
……
“我觉得,他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毕竟对于那个男生来说,像你这样的人在他的生活里出现,同样也很特殊。”
“或许他也未曾想到,你还记得他。”
……
在这一刻,陆渝突然觉得盛曜刚刚说的是对的。
很多事情于旁人来说是过眼云烟,但对当事人而言,却无法忘怀。
生活里的故人来客永远很多,或许再过几年,他和盛曜早已各奔东西,也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陆渝清楚地知道,将会一生都留在他的记忆里。
就像盛曜说的一样。
生活有的时候,就是比童话故事还要更加奇妙。
奇妙得当事人过了许多岁月再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
但这些故事,总会有人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