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花英和中原中也一起去了他们少年时最常去的石阶。

  长长的石阶从擂钵街最底部一直向上, 就像通往天国的阶梯,阶梯的尽头是与这处贫民窟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湛蓝又广袤的天空下,中原中也站在阶梯之上, 看着下面一点一点走上来的女孩。就如同曾经年少时,发生过无数次的景象。

  早川花英找到少女时期最喜欢的位置坐下, 仰头看着赭色头发烈阳一样的青年。

  发出无限感叹:“中原先生越来越有气势了。”

  中原中也笑了一声, 他现在站的也是曾经自己少年时期最喜欢站着的位置。

  从这里入目的是下方擂钵街密密麻麻的房屋, 再远处就是租界。

  “花英为什么来这里?”中原中也问。

  早川花英没有回答,反而问:“中也为什么建立了新的‘羊’?”

  中原中也看着远方,久久后说:“如果花英是代表政府来看擂钵街,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里十几年如一日,根本就没办法改变。”

  为什么重新建立了“羊”?

  因为这里有太多的未成年人了。

  这些未成年人单独自己是没办法抵抗人贩子还有各种糟糕的大人。

  “擂钵街靠近租界, 这里有大量的妓-女,她们会因为各种原因生下孩子。外面的女人不管是因为未婚先孕还是其他原因, 每年也有新的孩子被丢进这里。源源不断的孩子增加了这片区域的人口, 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小城镇。”

  “你们政府没办法处理这里。”中原中也下了结论。

  “所以, 这里就成为了你们港口黑手党的后花园了吗?”

  早川花英微微歪头。

  那些孩子的梦想就是成年后成为港口黑手党。

  中原中也抬眸看向平静的说出异常尖锐话语的女孩。

  自从他们走向不同的道路,未来这种分歧只会越来越多。

  “花英, 那个政府并不值得你效忠。”中原中也平静的说。

  早川花英转回头看着这片巨大的贫民窟,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早在早川爸爸的死被含糊其辞不了了之之前她就知道。

  她那些血不是被白抽的。

  她会信任年年抽她血的政府才怪了。(虽然现在每年是以年度体检的名义, 但她不会忘记在孤儿院那时候, 抽血非常频繁。)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那里?”

  中原中也一直搞不懂, 总不能也是被那个在政府工作的爸爸给洗脑的吧。

  擂钵街内部的过堂风顺着两侧的建筑, 沿着这条长长的石阶向上吹, 早川花英头顶的帽子在这一瞬间被吹掉, 黑色的长发随着风散落。

  早川花英转过头,只见她被这阵过堂风吹掉的帽子被一旁的青年用异能力轻松控制住, 红光包围着她那顶报童八角帽。

  她向赭发青年伸手,说了一声“谢谢。”

  中原中也垂眸看着坚定不移伸向他的手,看了几秒,笑了一声。

  真是吃定他了。

  他把帽子放回了女孩的手上。

  早川花英拿回帽子后想了想没再戴,这条石阶经常会吹一阵像刚刚那种过堂风,不太适合戴帽子。

  她看了一眼牢牢呆在中原中也头上的帽子,嗯,她又没异能力。

  “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有在那里才有机会能真正做点什么吧。”

  有些事是只有政府才有权利做。

  “权利,义务。”早川花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有一个好的政府才能给这个城市中的市民带来幸福的生活吧。”

  “就那个烂透了的政府?”

  中原中也对此嗤之以鼻,“花英,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

  还是那样天真。

  或者说……理想主义。

  “不变难道不好吗?”

  早川花英将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成长不意味着变化,不忘初心也是一种成长。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那么累。”

  中原中也垂眸看着这个看起来非常瘦弱的女孩,横滨这个担子,绝对不是这样一个瘦弱的肩膀能承担起来的。

  曾经的花英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心地善良,努力又积极向上的生活着。

  “花英你完全可以继续在横滨国立大学读书,你喜欢工程学的话,继续读研,读博,最后成为留校的老师,教书育人难道不好吗?”

  早川花英惊讶的转过头,“我很像一个学者吗?”

  读博?如果早川爸爸没死她或许真的会一路读书,像中也说的去当个大学老师也不错。

  中原中也轻笑了一声。

  他曾经看见过那样的早川花英。

  在梦中。

  梦中的花英已经长成一名气质温婉的女性,她穿着研究所的白大褂,手里摆弄着最新的机械仪器,转头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里有着温柔的笑意和暧暧的情意。

  那不是他这个世界

  的花英。

  “去开个花店也不错。或者奶茶店?太宰那个家伙之前可是呆着没事就在我面前炫耀,说花英你亲手给他调了一杯相当甜蜜的饮品。”

  早川花英听到这个有些失笑:“真是的,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任何拿钱去的顾客我都会亲手调,因为我就是奶茶店的店员,工作就是那个,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专门给他做的似的。”

  “他就是那样的家伙。”

  一天不气他仿佛一天总有点事没做,该死的青鲭鱼!

  早川花英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中也。”

  “嗯。”

  中原中也应了一声。

  早川花英盯着这片萧条的土地,沉默了许久问:“中也是来警告我的吗?”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想与花英为敌。

  但如果花英继续这条路走到黑的话,他们早晚会成为敌人。

  “看来是了。真难为中也你了,来警告我这个毫无异能力的普通人。”

  该说她好大的面子吗?

  “我不管花英你想做什么,如果影响了港口黑手党的利益,首领不会放过你的。”

  “真可怕啊。”

  早川花英不怎么诚心的感叹。

  “会让我咬住石阶,踹碎下巴,然后在后心开上三枪吗?”早川花英好奇的问。

  不会。

  中原中也在心里说。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会和首领申请把花英交给他处理。

  “那是太宰那个家伙和你说的吧。他在和你胡说八道,你说的是港口黑手党处理叛徒的手法,花英你又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人,当然不会是这种方式处理。”

  “那会怎么处理?埋尸东京湾?”早川花英随意的问。

  然而,这位钴蓝色眼睛的黑手党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双眼睛里的蓝色不再像最清澈湛蓝无暇的天空,充满了如深海一般的幽暗。

  早川花英下意识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下去了。

  她转换了话题,“放心,我今天就会离开这里。”

  她在擂钵街生活这几天已经充分了解了这条街。

  中也说的没错,政府没办法处理这里,至少短时间没办法处理这已经存在十多年的顽疾。

  只要这片土地一天还需要黑手党,这个城市的格局就不会变。

  早川花英有想,她是不是太难为自己了。

  如果只是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她完全不需要给自己一个这么大难度的任务。

  去当孤儿院或者养老院的义工,去做一些社区帮扶工作,或者继续去接手白石叔叔手里需要调解的麻烦事,再不然就回市警局成为一名市警,不管做什么都比把擂钵街这一大堆烂摊子解决要容易的多。

  但是……这是早川爸爸一直的心病不是吗?

  “你杏子妈妈死于黑手党的手。”

  “这个城市许多人的不幸都是因为港口黑手党,尤其之前的血色暴–政。”

  “要是这个城市能像普通城市那样就好了。”

  “大量的游客涌入,带来经济发展,横滨这个城市在旅游业还要港口运输业的共同发展下,居民安居乐业,想必你杏子妈妈的悲剧就不会重演了吧。”

  血色暴–政指的是七年前上代港口黑手党首领统治的最后时期。

  那段时期,横滨这座城市里的市民人人生活在暴虐与恐怖中,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丢了小命。

  因为一名红发少年在首领的车上画了开玩笑的涂鸦(那个少年根本不知道那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车,否则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当时的老首领就下了杀光街上全部红发少年的命令。

  这种荒诞的事情不止一件。

  只因为怀疑敌对组织的干部住在某栋公寓,这栋公寓的楼顶水槽里就被投毒,整栋居民全部中毒死亡。

  这种暴–政之下,自然会有人说港口黑手党的坏话,这样又出现了新的荒诞命令。

  谁说港口黑手党的坏话就会被处死,告发者有赏,这种告示贴的满横滨都是,仿佛中世纪魔女审判在现代重现。

  违逆者全部处死,提出异议之人也全部处死。注1

  这就是血色暴–政。

  可以说是横滨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其实和七年前的血色暴–政时期相比,森鸥外的统治可以称得上温和了。

  虽然现在港口黑手党仍然是横滨这个城市恐怖、暴力与黑暗的代名词,已经比当年好很多了。

  但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早川花英不知道。

  早川爸爸曾经希望的是这个城市像其他城市一样的和平,她没办法为早川爸爸复仇,或许可以继续他的这个遗志。

  这样,她是不是算对的起早川爸爸拼尽全力保护她的这条命呢?

  *

  降谷零在睡了将近十六个小时,把这段时间缺的睡眠都补上后,开车去了横滨。

  他首先去的是武装侦探社。

  “东京的公安怎么有时间大驾光临?”太宰治笑眯眯的看着这位和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不少的公安警察。

  “怎么,被花英酱甩了,打击这么大吗?你不会是来横滨委托我们帮你找花英酱的吧。那真抱歉,这种委托我们不会接哦,我们可不是那种会帮人渣委托人骚扰女性的糟糕侦探事务所呢。”

  降谷零:“………”

  太宰治这段话可以说阴阳怪气到了极点,非常不客气。

  国木田独步根本听不下去了,他狠狠的抓住太宰治的领子把人扔到一边后,推了一下眼镜正色道:“降谷零先生,请问你有什么委托?是以东京官方的身份,还是私人的身份?如果是私人的身份,有一点可能要提前说明,我们侦探社并不是什么委托都会接的。”尤其是横滨外的委托。

  不得不说,换了个能好好说话的人让降谷零松了口气。

  他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和那位明显对早川态度不太一样的乱糟糟黑卷发男人交流。

  降谷零推了一张尸骨相片过去。

  “我需要委托侦探社的诸位找到这具尸骨的头骨。”

  国木田独步一愣,他拿起照片看了一眼。

  照片中的尸骨已经骨化很多年了,它们应该是刚被挖出来不久,现在被法医非常仔细的拼接摆正在解剖台上,照下了这张相片。

  “这具尸骨属于一位很强大的异能力者。”

  怕武装侦探社不接这个委托,降谷零揭露了这具尸骨的所属人,“他是涩泽龙彦。”

  “什么?!涩泽龙彦死了?”

  国木田诧异的叫出了声。

  很明显,武装侦探社的这位社员是知道涩泽龙彦这个人的。

  国木田这次仔仔细细的打量手中的尸骨照片,就差把照片看出了花。

  太宰治也很意外。

  他是没想到东京来的公安委托的居然是这件事。

  “能介绍下具体情况吗?”国木田独步面色严肃的说。

  涩泽龙彦是异能特务科的重点关注人物,六年前龙头抗争之后失踪这件事让异能特务科可是头疼了好久。就连武装侦探社直到现在还挂着寻找涩泽龙彦的政府委托。

  “这具尸骨我是在一所孤儿院里找到的。”

  降谷零刚说完这句,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咣当声。

  降谷零看向因他的话反应很大的白发少年。

  刘海有点奇怪,面色软弱的一点都不像是远近闻名的武装侦探社的社员。

  不过……降谷零想起了那张报纸。

  之前白鲸坠落,他拍了录像后就没有关注后续(反正没人伤亡),他带着那份录像和早川回东京的路上就被琴酒堵住,带去了组织的审讯室。

  长达四十个小时神经高度紧绷的审讯之下,哪有时间和精力关注

  横滨那件已经尘埃落定的事。(重点是反正没有伤亡)

  从孤儿院院长那里看到的报纸补充了他对于白鲸坠落未知的部分。

  例如眼前这个面色软弱,看起来一点都不厉害的少年实际上是拯救了横滨的英雄,

  同时也是一巴掌拍死涩泽龙彦的凶手。

  不过降谷零来这里并不是抓人问罪的。

  横滨因为异能力者的原因,法律标准和东京并不相同。

  甚至这位少年因为属于武装侦探社的原因,还具备杀人豁免权。

  没错,武装侦探社的社员和秘密部队‘零’组公安类似,都具备杀人豁免权(对穷凶极恶的罪犯)。

  “啪”的一声,太宰治打了个响指,“敦君,过来。”

  “太宰先生!”

  中岛敦慌慌张张的,脸上有明显的心虚,这种心虚让任何人一看都知道,这小子肯定知道些什么。

  真是个单纯又纯粹的少年啊。

  国木田独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敦,过来!”

  两位侦探社的前辈都这么说,中岛敦只好慌乱的走了过来。

  国木田独步示意降谷零继续讲下去。

  “孤儿院的院长声称尸体他埋下去的时候是完好的,如今六年过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挖出来的时候缺了头颅。”

  “确定都挖到了吗?”国木田独步问。

  别还在土里埋着吧?

  降谷零对此很肯定:“这点非常确定。”

  他后来有让公安的人仔仔细细翻了那片土地。

  头颅可以确定,确实是丢了。

  国木田独步目光移到尸骨照片上,这就很奇怪了。

  降谷零对此有点好奇,“你们异能力者难道有通过尸骨能做什么吗?”

  国木田独步摇头:“正常来说不能,但这个世界的异能力千奇百怪,我们也不能保证有什么我们没见过的异能力有这种效果。”

  “降谷先生您的委托就是找到头颅就好?”

  “没错。”

  降谷零有一种直觉,这个头颅一定是有什么作用,否则不会有人偷偷把这个头颅挖走带走。

  为了避免出现糟糕的情况,这个头颅最好尽快找到。

  国木田独步想了想,“这个委托要不要接我需要请示我们社长。”

  “请便。”降谷零非常理解的示意国木田独步去请示。

  过了大概五分钟,国木田从社长办公室出来了。

  “这个委托我们武装侦探社接了。”

  国木田独步肯定的说。

  “我们还需要做具体的调查,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您,降谷先生。”

  降谷零点头表示同意,他看了那位脸上全是忐忑的白发少年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没问,转身离开了武装侦探社。

  有些事他早晚会知道,现在就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人吧。

  降谷零刚离开武装侦探社,办公室里就传来了国木田的声音:“敦!说吧,怎么回事!”

  *

  降谷零离开武装侦探社,率先做的就是去横滨中华街买了之前早川要的小笼包和红枣加糖的豆浆。

  小笼包被放在了保温饭盒里,红枣加糖的豆浆则是被倒在了保温杯中。

  他开车转去了擂钵街。

  黑田里理事官说最近早川没有回家,去横滨的公安在寻找的时候发现早川有出现在港口。

  “她当时是和几个孩子一起的。那些孩子是擂钵街一个被叫做‘羊’的组织成员。”

  “羊?”这个名字降谷零可不陌生。

  那位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曾经就有“羊之王”的称呼。

  早川……应该不是去找那位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吧?

  因为如果他是那位重力使,绝对不会放任自己喜欢的女孩生活在擂钵街那么危险的地方却什么都不做。

  所以……是巧合?

  还是……早川就是专门去找那些孩子的?

  早川到底想做什么?

  白色马自达在开往擂钵街的路上,迎面遇见一辆一看就非常昂贵的超跑,降谷零看了那辆车里的人一眼。

  头戴礼帽的赭发青年面无表情,让人一看就心生寒意。

  两人在车窗短暂的对视,谁也没做什么反应。

  像一场慢镜头一般,白色马自达车身和红色的超跑车身在缓慢行走的几秒内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降谷零收回目光,他车开的更快了。

  这个方向……这位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不会是特意来见早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