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过期药【完结番外】>第69章 命运

  曹奶奶全名袁小妹,1946年生人,今年七十八岁。听口音来自河北北部,庄纶耐着性子费力地分辨曹奶奶的话语,她似乎是滦平县下属一个小山村的村民。

  “哪位是袁小妹的家属?”护士问。

  “我。”庄纶举手。

  “你是她孙子?”护士塞给庄纶一张缴费单,“医生和你说情况了吗?结账出院还是再住一段时间?”中塘医院位于远郊,床位宽松,不像市中心的医院催患者出院。

  “再住一段。”庄纶捏着单子,向交费机器走去,掏出手机给裘锦程打电话。

  “不!不住!”袁小妹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朝庄纶摆手,“不住!”

  庄纶佯装没听见,继续打电话:“医生建议姑息治疗,找个养老院或者临终关怀病房,你觉得呢?”

  “问问曹奶奶的意思。”裘锦程说,“二选一,不能让她独自回家。”

  “好的。”庄纶答应。

  “需要我过去吗?”裘锦程问。

  “不用,你忙你的。”庄纶说,“我一会儿去曹奶奶家看看。”

  “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打电话。”裘锦程嘱咐。

  “好的。”庄纶应下。

  普法讲座的举办非常成功,由于是身边发生的事情,学生们听得异常认真,甚至举一反三,主动举手向警察询问高额理财和校园贷款相关的问题。

  待讲座散场,裘锦程守在看台侧边的楼梯,对警察说:“医院传来了新消息,曹奶奶肠癌晚期,肺部转移,保守估计三个月。”

  周宁听罢,与廖川至对视,双双叹气,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廖川至说,“也好,少为她孙子悲伤几日。”

  “廖队,不用帮忙问社会救济了。”裘锦程说,“曹奶奶估计等不到批准下来的日子。”

  将两位警察送至校门口,晚风徐徐,薄暮冥冥,裘锦程挥手道别,接起电话:“庄纶,怎么样?”

  “袁奶奶同意去临终关怀病房,她要我去家里收拾曹金金的遗物。”庄纶自知道曹金金奶奶的大名,便改口称她为“袁奶奶”,他说,“我找到了一封曹金金的手写信。”

  时间倒转两个小时,庄纶坐在病床旁,端给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杯温开水,说:“金金也不想看到您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对吧?”

  袁小妹浑浊的双眼望着面前俊秀的青年人,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接过纸杯,却被庄纶躲开。

  “我端着,您喝。”庄纶说,“免得洒一身水。”

  近八十年的人生,约莫大半个世纪,从未有一个年轻男人喂她喝水,袁小妹想起自己两位早死的丈夫。第一任丈夫是地主的儿子,成分不好,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为保命娶贫农的袁小妹为妻。她二十岁生下大女儿,孩子刚满三岁,被村民折磨到精神崩溃的丈夫抱着女儿投了井,终是没保全性命。

  她大字不识一个,穷困潦倒,逃过一劫。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种不出泼天的财富,她勤勤恳恳地劳作,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度过余下的岁月,然而命运又给她开了个无情的玩笑。随着改革开放、经济蓬勃发展,年轻人纷纷走出农村,读书识字,去城里务工,三十岁出头的袁小妹也动了打工的心思。她跟着隔壁大姐去县城做保洁,结识了一个泥瓦工,两人相伴八年。袁小妹三十七岁生下曹宝山,五十岁泥瓦工车祸身亡,六十三岁曹宝山犯强奸罪坐牢,七十八岁孙子曹金金死亡。

  和泥瓦工生活的那八年,是袁小妹最幸福的八年。时代飞一般的发展,袁小妹跌跌撞撞地生活,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辛苦,像随波逐流的草籽,河流在哪里拐弯,她便在哪里生根发芽。

  袁小妹开口,重复了五遍话语,浓重的河北口音对于庄纶这个南方人来说,实在难以分辨。他逐字逐句地猜测,拼在一块儿,勉强理解了老人的意思。他伸手从床尾拿起袁小妹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摸进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说:“您安心等我。”他离开病房,走出医院,站在路边打车。

  回到袁小妹的废品站,庄纶穿过一摞摞高耸的废纸箱和塑料瓶,站在板房门口,用钥匙打开门。依着袁小妹的比划,庄纶趴在床板下方,翻出一个饼干铁盒。打开盒子,共计八千块钱的红票子,和一堆零散毛票,这是袁小妹积攒多年的全部身家。

  庄纶将盒子放在饭桌上,调转脚步去曹金金的房间。狭窄的屋内家具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庄纶一手撑着地板,趴在床下看了许久,没发现隐秘的行李。他直起腰,拍掉膝盖灰尘,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满满当当的杂物,草稿纸、中性笔、铅笔、橡皮、透明胶、和一些不明用途的奇怪零件。

  庄纶把草稿纸一张张捋平,打开台灯阅读上面的字迹,当铺开一张窝成团的纸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我带奶奶去体检,医生说奶奶得了癌症,活不长了。我问奶奶有什么梦想,奶奶说想看我长大,还想见到爸爸。奶奶不要担心,我去找爸爸。】

  纸条如一只手穿过团雾,将庄纶拉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他把纸条和铁盒,以及零散的小东西装进纸箱,打车回到医院,放在袁小妹床头。

  袁小妹挣扎地坐起来,伸手从纸箱里拿起一个相框,那是她和曹金金唯一一张合照。小男孩长得并不好看,单眼皮、塌鼻子,瘦弱的身形像根易折的芦苇。袁小妹满眼笑意,眼尾浮起的皱纹沟壑纵横,她坐在台阶上,曹金金依偎她怀中,两人一同沐浴在阳光下。

  “金金。”袁小妹抚摸相框玻璃,含糊的呼唤仿若泣血的莺鸟,“金金。”她亲自给曹金金起的名字,希望这个天生无父无母的孩子拥有金子般高尚的品德,可惜道德约束不了恶魔,曹金金的死去,带走了袁小妹活着的念想。

  她浑浑噩噩的一生,宛如一只毫无价值的工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分拣废品、卖钱、吃饭、睡觉,只为达成身体的诉求。她活着,仅仅是活下去。

  “这是什么?”泪水划过面颊,袁小妹捡起稚嫩字迹的纸条,看向庄纶,眼神充满乞求,“金金写的?”

  “对,曹金金临走前写下的。”庄纶接过纸条,“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他不忍给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新一重打击。

  “念。”袁小妹知道庄纶听不太懂她讲话,索性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她指指耳朵,“我要听。”

  庄纶缓慢地读出纸条上的字,周围机器发出尖锐的轰鸣,医生护士一拥而上。庄纶被挤在人群后方,他稳稳地站立,像狂风巨浪中矗立的灯塔。他阅读的声音不高不低,与心率监视器的鸣叫混合成一道洪流,席卷方寸之间的床位。

  时间仿佛摁下暂停键,声音凐灭,仅留下默剧般的抢救画面。庄纶折起纸条,抬眼看向床位旁呈一条直线的心率监视器——袁小妹走了,她的右手紧攥着相框,那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后的余晖。

  庄纶将折叠规整的纸条放进纸箱,掏出手机给裘锦程打电话,简单描述情况,没有细说,怕裘锦程难过。他接着给沣水道派出所打电话,询问处理后事的流程。

  医生拍拍庄纶的肩膀,安慰道:“七十八岁,也算高寿。”

  “是的。”庄纶点头,“辛苦您了。”护士推着头盖白布的袁小妹踏上通往太平间的电梯轿厢,庄纶坐在医院大厅的角落,等待派出所民警到达,履行交接工作。

  “庄纶。”裘锦程出现在医院门口,他多带了一件外套,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站定在庄纶面前,“吃晚饭了吗?”

  “没有。”庄纶说,“你怎么来了?”

  “怕你心里不好受。”裘锦程将外套披在庄纶肩上,“今天风大,外面冷。”

  “其实还好,没有很难受。”庄纶伸手,搂住裘锦程的腰,脑袋钻进对方温暖的颈间,“只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