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天真【完结】>第103章 追寻与抉择(一)

  叶崇静一晚上没有睡着,辗转反侧,早上七点钟听到动静,是关韵在做早饭。

  关韵很喜欢这个圈圈锅,她做了两个圆圆的煎蛋,还烤了面包片,细致地在上面抹好奶酪,还榨了两杯蔬菜汁。

  她坐到餐桌边,浑浑噩噩,满腹的话想要说,关韵却主动说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我会请小蓉姐姐陪我的。”

  八点钟是她平时的上班时间,叶崇静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换好的衣服,她被关韵推出门,临走之前,关韵踮起脚尖,亲了亲她的嘴唇,笑着说:“姐姐,我把我的超能力分给你一半。”

  她怔了一怔,关韵解释道,“超能力是微笑鸭!我分你一半,你也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鸭?”

  不好,不好。叶崇静想说,不好!她一见到小韵就想笑,这份超能力,怎么能分呢,怎么会对所有人生效呢!她动了动嘴唇,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关韵就冲她挥了挥手,将门给关上了。

  厚重的装甲门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关韵先是浑身一阵颤抖,随后止不住地大哭起来。她知道她很笨,昨天叶崇静对她说了那么多话,她其实似懂非懂,但她听得明白叶崇静的心,叶崇静的绝望,还有叶崇静的迟疑和为难。

  她多想拿过那枚戒指,就这样自私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地和姐姐在一起,但是不能。如果姐姐想好了,决定要和她在一起,那么是多幸福的童话结尾啊。

  但是生活不是童话。

  生活不是童话,她努力生活,可也接受命运的安排。命运让她这样的笨,命运让她遇到叶崇静,她对幸与不幸全都坦然接受。

  姐姐想好了很好,想不好也没关系的。想不好也没关系的,好梦醒了,机器人不会去追小狗,她要学着独立生活,要好好地活下去,和以前一样,面对一切,快乐地,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超能力分给了姐姐一半,她没什么好送的,希望姐姐也这样永远幸福下去。

  很多复杂的事情她想不通,她只知道,姐姐不是坏人,永远是她心目中,最善良的好人。

  她收拾了行李,最后摸了摸奶酪,又亲了亲它,她只说会想奶酪,没说让奶酪想她。

  时间还够,她今天的拍摄时间稍微晚一些,她把手包和行李箱,双肩包收拾得齐齐整整,过了没一会儿,小蓉上楼来接她,她很认真地问道:“小蓉姐姐,过两天我有假期,可以陪我去租房子吗,到时候你不要讲话,我来说话。”

  小韵走了。叶崇静一进门,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小韵离开了。她之前给小韵买的大部分东西,小韵都没有带走,她只拿走了一件抹茶绿色的睡裙,那是那天小韵生病的时候,晚上偎在她怀里睡觉的时候穿的。

  小韵走了。小韵离开了。小韵不会再主动回来了。不对,叶崇静想,只要我想好了,就去找小韵,小韵是爱我的,小韵,小韵会回来的。

  她没换鞋,就这样穿着外面的鞋子在房子内绕了一圈,毫无知觉地踩过洁净的地毯,那些玩偶,那些开脸完美,精挑细选的jellycat,她一个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她的希腊小熊。

  等我想好了,把戒指送出去,小韵会回来的。

  要想好什么,要怎样想好,要怎样下定决心,用这只养尊处优,然而肮脏的手牵起干干净净的关韵?

  她爱关韵,渴望她的善良,渴望她的天真,她差一点就能掩耳盗铃,差一点就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爱下去,只差那么一丁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的心里燃烧着的不是野望,是令她自己陷入火海的,想要回归宁静的愿望。她站在这栋空旷的房子里,正像前天她坐在狭窄的车厢,她想嚎啕大哭,她想大声地喊叫,她想奔跑,她想后退着逃离,她想活着,也想去死。

  她想给关韵所有的好东西,可当叶焕章对自己说出了那句“你说她想的到会有这一天吗”,那些好东西全都扭曲着成了灰烟,她发现除了那些灰烟之外,她的一切竟然都是如此拿不出手。她只想让自己心安,只想拿出一份稍微干净点的爱,她不求很干净,稍微干净一点就好了,她要给关韵,她要给关韵。

  叶崇静茫然若失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浑身的劲力松掉了,她要给关韵,可不知道怎么给关韵。不是她不想争取,不是她甘愿放手啊!她像是一只苍蝇被关在了玻璃罐中,她不知道如何逃出去。只有一个念头如此清晰,无论是暂时还是永久,她好像失去小韵了。

  她默了一会儿,拨通了小蓉的电话,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说你好,她劈头问道:“小韵租好房子了吗?”

  “叶总,还没有租房子。”小蓉答道,“小韵姐这两天都有工作,她说先住酒店,然后再去租房子。”

  “谢谢,谢谢。”叶崇静说,她挂断电话,继续坐在一片静寂当中。

  叶崇静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她就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叶焕章那天的照片和谈话当然是威胁,但是花团锦簇,给了一条坦途,给了小韵一张入场券,她应该欣喜的呀,只要她愿意,她的手段拿下天顺其实真的不能算无法完成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恶心,她想呕吐,她无法面对关韵,只要她乘着风一跃而下,正像那天在家一样,她一跃而下,善心立即变成了利用。

  她只要一跃而下,用尽肮脏的手段,让自己变得更加符合她该有的人生和她该处在的世界,她就能给小韵一个镶金嵌玉的,人上人的新人生。

  她没问过小韵,可她清楚地知道,小韵和她一样根本不想要这些。

  各种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汇聚成风暴,忽然,她急急地起身,去秋千上,那本《呼啸山庄》静静地放着,还差最后一章就要读完了。

  她拿起书,冲到书房,那里因为曾经开过会,设置着话筒。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想在任何别人来看之前消灭那种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在这三块墓碑下面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不平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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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崇静将她的心愿单笔记本倒了过来,从后往前打开了第一页。她没有拿那些花里胡哨的彩色中性笔,只是用平时做工作的钢笔在横格的最上面写了一个日期。那天她对着小韵痛哭流涕,懦弱得什么选择也没能做出,是小韵帮她做好了选择。

  现在是第三天,她把第二天的日期写上,标好Day1:什么都没想清楚。

  今天她标上Day2:想和小韵在一起,但是没法去,什么都还没改变。

  叶崇静默默地盯着这几行简短的黑字,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微信,向小蓉发送了一句话:小韵找到房子之后可以和我说一声吗?不需要说位置或是什么,只是告诉我她找好了房子。

  小蓉很快回复道:好的叶总。

  手机叮叮地又响起来,叶崇静只得接了,叶崇和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把手机放在一边,装作没有听见,可终归不是个办法。

  “姐,”叶崇和上来就道,“现在五点钟,你快点下班,我在你家门前呢!”

  叶崇静知道妹妹是关心她,她也很想承妹妹的好意,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情。“崇和,你先回去吧,等……”

  “等什么?”叶崇和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等什么,我家蛋黄肉松现在就要和你家的奶酪玩!你现在马上下班,回来给我开门!”

  “对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叶崇和道,“之所以叫蛋黄肉松呢,是因为它最爱吃蛋黄冻干和鸡胸肉松,这样合二为一之后我断定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猫了,你觉得我这种起名的小巧思怎么样?”

  “很可爱的名字。”叶崇静说,叶崇和毫不在意她话中有些为难的敷衍意味:“那你怎么舍得让这么可爱的蛋黄肉松和我在你家门口等着啊!赶快回来!”说完,不给叶崇静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将电话给挂断了。

  叶崇静拿她没办法,只好开车回家。电梯门一打开,就见叶崇和已经把猫包打开了,一只蒲公英球一样的狮子猫甩着尾巴在电梯厅里闲庭信步。

  “它胆子很大。”叶崇静说。

  叶崇和正专心拿着手里的一个仿真小鸟逗蛋黄肉松玩,没防备有人突然说话。她转过头,看到姐姐站在电梯门前,站得太直了,以至于看起来几乎是刻意地绷紧,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正装,标致的脸孔上没有笑,和以前一模一样。

  但就是这样才不对劲。这个所谓一模一样的以前,是没有关韵出现过的以前。

  “对,它简直和只小狗一样。”叶崇和说,她回过神来,跟着叶崇静走进屋内,奶酪跑出来,看到蛋黄肉松,吓得向后一个大跳——总之那都是猫猫的事情了,她换好鞋,紧跟着叶崇静走到客厅,然后紧挨着她坐下了。

  “崇和,我知道你……”叶崇静说,她知道所谓的让蛋黄肉松和奶酪玩只是借口而已,叶崇和是想来关心她。

  “你知道还这样敷衍我?”叶崇和道,“小韵呢?你告白了没有?我看了日程表才发现,叶崇佳的事情肯定打乱你的计划了。”

  她的问题太多,叶崇静无意隐瞒,但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答起。

  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慢慢地说:“不是我计划好的那种告白,但是告白了,我和小韵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那小韵晚会儿就回来了吧?”叶崇和说,她有些放松,笑道,“那等小韵回来咱们一起去吃晚饭。”

  叶崇静没有看她,而是虚虚地望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她不回来了。小韵决定搬出去一个人住,独立生活。”

  叶崇和愣了一下,随后说道:“那、那倒是也可以,但是你们刚刚表明心意,她就要搬出去住,这也不是锻炼独立的时机吧?我有点没明白。”

  “和小韵没关系,是我自己过不了我自己这关。”叶崇静说。既然叶崇和想要知道,想要倾听,那么她当然愿意说。她想平静清晰地把事情讲出来,然而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句话说得哆哆嗦嗦,颤抖不已,她竭力地想要说完,却发现连整具身体都开始一起细微地发抖:“小韵是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她才决定要走的。”

  叶崇和没说话,她搂住了叶崇静,很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脊背。

  她等着姐姐开口,等来等去,等到了肩膀上一阵潮湿。

  “姐,”叶崇和低声道,“我都不记得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流泪。”

  “我自己也不记得。”叶崇静说,“可能我害怕在别人面前哭吧。”

  不仅仅是害怕,哭泣还会让她感到羞耻。叶焕章说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别人发现你是个软弱的人。然而不哭就不软弱吗?叶崇静现在明白,自己的软弱与眼泪无关,是骨子里的。

  “你仔细和我说说。”叶崇和道,“虽然我自己在感情方面也是一塌糊涂,但你让我听听,我想帮你。”

  “我的问题不是感情方面的。”叶崇静说,她的泪水暂时流尽了,叶崇和松开了这个怀抱,姐姐脸色苍白,泪痕未干,可声音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我爱小韵,小韵也爱我,听起来好像很顺理成章,我也一度以为会这样顺利,如果叶崇佳的事情没有发生,小韵就会一无所知地收下我的戒指,和我在一起。”

  “爸是不是用小韵的事情威胁你给叶崇佳擦屁股了?”叶崇和问道,“爸说什么了?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确实是敲打我了,也是威胁吧。”叶崇静说,“但说实话,崇和,你不会认为他是真心想要拿小韵怎么样,或者是我真的对他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吧?”

  “他不会的。”叶崇和说,她垂下眼睛,不得不说出这个事实,“他把这件事当把柄,但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你和小韵的关系,你和小韵是真谈恋爱也好,还是玩玩也罢,他都不在乎,这点小事入不了他的眼。”

  “他只是想告诉我,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叶崇静冷冷地说,“他和叶崇佳都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管的,他出事,就一定会连累到我,我哪怕表现得再生气,再不情不愿,也要把这件事给善后了,所以他才那样嘲笑我——事实上,他嘲笑的也没错。”

  “他的话怎么可能对呢?”叶崇和蹙起眉头,“这件事都是因为叶崇佳的那个俱乐部,无论错到谁头上,都不是你的错!”

  “一开始不是我的错,但当我开始处理善后工作的时候,这错就有我的一份了。”叶崇静瞳仁乌黑,里面似乎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叶崇和心中一震,她知道她很久之前无法理解的那个有梦想,有爱情的叶崇静再度出现了。

  “我最恶心的是自己。”叶崇静说,她一字一顿,将这些话说得很清晰,“我控制不了别人,难道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吗?当初我想帮小韵,在餐桌上只不过因为爸爸的一句话,我就为了讨好他改变了主意;我已经爱上了小韵,却会为了利益把她当作可以牺牲掉的那部分;我不想去病房里威逼利诱二十一岁的女孩不要报警,可我还是去了,为了自己和天顺都不受到任何牵连;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我也非常享受做人上人的生活。”

  “别说了。”叶崇和轻声说,她从前一点也不理解叶崇静所做的一切,现在她稍微理解了一点,就感到了一种莫大的,仿佛是全盘否定一样的恐惧。

  假设她的心里是巨大的空洞,那么叶崇静心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让她永恒地不得安宁。叶崇和害怕触碰到这个漩涡。

  “姐姐,你不要总是想着这些,总想这些有什么好处呢?你得想着怎么让小韵回来,然后你们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爸那天肯定还说了别的了吧?咱们家能处理那件事的只有你,他没办法啊,叶崇仁在广州又被削权,他只能选你。将来让小韵和阿姨都过上新的生活,不好吗?”

  “你说得和他差不多。”叶崇静道,“他还说,让小韵为我生个孩子,名字他都起好了,将来继续继承叶家。”

  “怀璧那个名字是吧?”叶崇和讲不清哪里不舒服,心里闷闷的,只能故意作出轻快的语气,“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哪怕真的不给你,你也抢得到啊,姐姐,叶崇仁在广州的状态非常不好,爸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叶崇静忽然笑了:“我听说了。”她当然听说了,叶崇仁走的时候是信心不足地豪言壮语,到了之后情绪多次失控,喝得酩酊大醉,工作日的时候还处在醉酒状态,助理早上去家里找他,他大吵大闹,拿着一把水果刀,一会儿说要割腕,一会儿说要杀了助理。

  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帝王叶焕章只有一种教育手法,就是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吃。她和叶崇仁是家里最大的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叶焕章仿佛对他们寄予了不同于双胞胎的厚望,但这种厚望并不代表手把手地培养和悉心的教育,他根本没有那种时间。

  他只会不断地给予她们机会,看着她们搞砸,每次搞砸之后,都会说你真令人失望,当你痛苦不已的时候,第二天,他微笑着作为慈父将再度信任你,给你一个全新的,让你大展拳脚的机会——然后,经常再度失望。

  继承人之争其实从她和叶崇仁进入天顺的时候就开始了,哪怕她们自己那时候还没有想法,天顺内部也总有人议论纷纷。

  叶焕章开始给予一种让她们成瘾的东西——权力。在他这个白手起家的大人物面前,她们显得那样幼稚,总是做错,总是对自己反复地失望,总是无路可逃,总是进退两难,总是痛恨自己,总是自我怀疑,总是在为了你好的阴影下,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叶崇仁曾经暴饮暴食,喜欢在办公桌上用美工刀反复地削一根铅笔。她呢,她想那时候她要比叶崇仁好一些,她不笑,像一具雕像悄无声息地坐在办公室里。

  叶崇静道:“我不需要解决感情问题,我需要解决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得过了自己这道坎,才能和小韵在一起。”

  叶崇和没有说话,她对现在的话题害怕得无以复加。她从来不会和兄弟姊妹讨论这种话题,她们四个也绝不会挑起相关话题。

  她知道叶崇静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情绪,她知道叶崇仁曾经是个丑陋的庞然大物,手上和胳膊上有铅笔孔和美工刀的痕迹,她也知道叶崇佳除了晚上没有白天,也知道自己日复一日地寻求一个人来爱自己。

  但她最害怕的,是叶崇静那种想要逃开,想要否定人生的倾向。自从关韵出现之后,那么干净可爱,纯真清澈的女孩,姐姐笑着跟着她越走越远,现在却不得已停下了。

  “姐,你想往前走吗?”她很轻地问,好像怕惊扰了谁。

  “我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叶崇静回答她,“或许是我不知道,或许是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