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静的心咯噔一声，刹那之间，沉沉地坠了下去。
“姨妈今天突然被送进医院，我在渝城拍戏，实在不能立刻赶回来，叶总，麻烦你帮我——”关烁的声音很匆忙，她那边噪声很大，显然不是个能安静讲话的环境。
“你别着急，”叶崇静声音沉稳，立即往办公室外走，“关烁，你不要着急，这里交给我，你先忙自己那边。”
她挂断电话，快步进了自己旁边那间办公室，高桦吃了一惊，刚想站起身来，就被她阻止了：“让司机送小彭去三院，让她安排好一位叫做关惠茵的病人。”
叶崇静只有高桦一个左右手一样的秘书，不过助理和其他人是一样的规格，除了业务助理和行政助理之外，还有一位私人助理，负责的是她私下的事情，比如现在。
高桦问都不问，马上拿起了话筒，叶崇静又疾步出去，她头脑微微发晕，等到了车库，握住方向盘的手甚至都有点轻微发抖。
她当然知道关烁为什么打给自己，因为自己的想法和她肯定也是一样的，可以经过商量，但绝不能这样猝不及防地告诉小韵！
医院的车位很紧张，叶崇静找到车位停好车，掌心已经湿漉漉地出了一层冷汗。她简直没法去想关韵的妈妈到底为什么进了医院，也不敢去想。刚下车，她匆忙拨通了小彭的电话，小彭办事很快，一边和医生说话，一边准确地报出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
“叶总，”她看到叶崇静，立即上前迎了两步，条理分明地说，“关女士是因为上班期间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症状被送来的，是体力劳动后的心绞痛症状，怀疑是冠心病，要尽快做冠脉造影检查。”
“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出手术室，压脉带六个小时就可以拿下来，叶总，只是检查，整体过程不困难。”小彭接着说道，“杨占医生会全程盯着，单子都已经开好了，术前准备的流程在做，中午禁食。”
“麻烦了。”叶崇静说，她坐到外面的椅子上，小彭坐在她身边，“叶总，你别担心，病房，护工这边都安排好了，等到造影结果出来，就能够对症下药。”
流程走得很快，抽完血之后就要等下午了。关惠茵躺在病床上，应该是十分疲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叶崇静安静地坐着，她一颗心吊着，给她带来一点近乎恐慌的难受。她望着被子里的关惠茵，从玻璃的倒影上，隐约看到的是那个幼小的自己。
她从来不知道妈妈具体得的是什么病，没人告诉过她，她从幼儿园起开始有些记事起，妈妈永远躺在床上，床头的花瓶里插着开放的洋桔梗。她问妈妈为什么不陪她一起玩，妈妈说自己生病了。
到底什么病呢？她现在比当初的妈妈还大，可依然没勇气知道。
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妈妈，很安静的，就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她感觉妈妈像水，很快就要流走了。
叶崇静实在没胃口，拒绝了小彭的午饭，让她自己去吃。下午一点的时候，关烁赶了回来。她行色匆匆，妆容都没卸，走进病房的时候还记得轻手轻脚。
“叶总，”关烁坐到她旁边，“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叶崇静把现在的情况向她交代了一下，关烁的眉目中透出浓浓的担忧之色：“不能再让姨妈做那份工作了，她一定之前就有什么症状，只是强忍着不说出来。”
“现在就是等做完检查，结果出来。”叶崇静低声说。
“既然我过来了，”关烁难得在外面露出这样疲惫为难的神情，“叶总，就不能耽误你的时间了，你……”
“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叶崇静打断了她，“结果可能做完手术一天才能出来，但现在已经一点了，手术做完六七点左右，到那时候小韵怎么办？”
关烁又何尝不知道呢？她头一次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小韵是个特殊的孩子，但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胡说一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的。
她善于交际，人脉挺广，朋友也不少，可这样私密的事情，她请谁帮忙都不妥当，关韵是个活生生的女孩，要让她和陌生人接触，得到人家的帮助照顾，她一定会很不习惯。
自己刚刚开拍，这是临时请假飞回了京城，要让她留下来，就是耽误一整个剧组的进度啊！剧组拍摄每一天都在花钱，她是女主角，真没法在这事上失责！
但哪怕有一点的可能性，她也不愿意让关韵跟着叶崇静回家。给叶崇静打电话，是因为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她有能力安排好一切，因为爱小韵一定会对她的妈妈也尽心尽力，她想她多希望欠叶崇静一个人情，可叶崇静不需要她的人情。
让小韵跟她回家……两个人爱着彼此，现在守住底线不越雷池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等到回家，谁能保证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呢？她不想去赌。
她俩都没再说话，仿佛都是陷入了一种沉思。关烁知道，自己的这点心思，叶崇静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关烁焦虑不已，旁边的叶崇静也是心烦意乱，关烁的难处她一清二楚，她也知道看似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她带小韵回家，可这个办法就连她自己都知道是绝对不行的。
两人就这样默然地，如坐针毡地又等了两个小时，关惠茵缓缓地醒了过来。叶崇静和关烁都是第一时间发现，想阻止她动作，关惠茵却很坚决地，要关烁扶了她一下，把枕头靠在背后，虚虚地坐了起来。
“谢谢你，叶总。”关惠茵艰难地说，她根本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韵是万万不能打电话的，只能硬着头皮打给了关烁。到了医院之后，她看到帮忙做事，操持一切的是个陌生的，穿着职业装的小姑娘，心里就隐隐知道了，应该是叶崇静安排过来的。
“哪里用说谢谢。”叶崇静道，“阿姨，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晚会咱们准备做个小检查，等结果出来，照常治疗就好。”
关惠茵像是很茫然，又很局促地拿手按了按自己蓬乱的短发，想要把自己的头发弄得规整一点，关烁在旁边把她的包拿过来，关惠茵一看到自己的包没丢，就稍微松了一口气，拉开拉链看了看，最贵重的手机还在，这就好。
“没有告诉小韵吧。”关惠茵终于问道。
“没有。”关烁回答，“姨妈，我想着等检查结果出来，我们考虑考虑，再告诉小韵，不能总让她这样蒙在鼓里，她也得知道你是什么情况……”
“不行！”关惠茵声音提高了一点，很坚决地否定了，“不能让小韵知道！”
日子好不容易过好了一点，她不能让小韵知道自己生病了。什么小时候照顾孩子长大了孩子照顾自己之类的理论关惠茵根本不想理会，她想让小韵过上有钱的，快快乐乐的新生活，这个生活里不能有这种意外！
“好、好。”关烁连忙安抚道，“我们不让小韵知道，你别着急。”
她实际上想委婉地劝姨妈，总瞒着也不是办法，不过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她理解姨妈的想法，这会儿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来最好。
叶崇静也清楚这点，所以并没有开口帮着关烁劝关惠茵。
“小烁，你是从片场赶回来的吧？”关惠茵脑子很清醒，“你是不是在外地拍戏呢？”
“你别担心这个。”关烁让她放宽心，“你现在就是安心养病，比什么都重要。”
关惠茵听了她的安慰，心里更确定自己一定是耽误了她的工作。她喃喃地问了一句，是问别人，更是问自己：“小韵该怎么办呢？”
三人一齐静默了，因为谁也提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
“不让小韵知道，就和她说，我临时回老家，办一些事情。”关惠茵开口道。关烁和叶崇静都是点头答应，这个理由有些信服力，到时候再打些补丁，暂时不联系两天，关韵也不会生疑。
关惠茵望着这个干净整洁的单人病房，想都不用想，自己入院之后的所有费用都已经被人付过，而安排这一切的人一定是叶崇静。她曾经在烤肉店对关韵说的一切在这场意外面前都像泡影一样破碎了。
她说关韵不需要任何归宿，她觉得关韵只要有足够的钱，有一套房子，将来哪怕自己走了，也能在关烁的帮衬下好好地生活。
那现在呢？她病了，关韵该怎么办？一个人回到那个孤零零的家吗？关烁是可以帮衬着，但演员时不时就要到外地拍戏，今天这样赶回来已经是莫大的耽误，她能给关韵做出什么选择，谁能对关韵施以援手？死了倒好，现在这样，对小韵只是拖累。
“叶总，已经够麻烦你的了。”关惠茵声音很恍惚，“让小韵和你一起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关烁咬紧了牙关，她想反对，可此时此刻，她没有反对的资格。她的戏，她的责任，她没法把关韵带走——
“阿姨，”叶崇静半晌才挤出声音，“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没什么要考虑的。”关惠茵说，她没什么好考虑的，检查没有事情还好，万一有了事情呢？
“姨妈。”关烁低声道，“实在不行我让我的助理回来，或者我去和燧石的那位叶总去谈，一定有其他的办法的。”
关惠茵这时却是异常的决断，她顿了一顿，重又说了一遍：“其他的办法，都不够好，我没什么要考虑的了。”
她望着叶崇静，脸孔憔悴，眼睛里的神采也消失了，这位母亲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叶崇静说：“叶总，小韵交给你了。”
叶崇静手脚发冷，额头上的热汗却一股股地顺着鼻梁往下淌，她想说话，然而喉头干涩，声音几乎不像她能够发出的：“暂时，阿姨，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小韵，等你好了……”
关惠茵没能继续回答她，重新躺到了床上。
关烁一言不发，她垂着头，让人分辨不清她的表情。
傍晚六点四十二分，关惠茵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医生叮嘱了注意事项，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工让她们别担心，自己很熟练地忙里忙外。
“叶总，你准备去接小韵吧。”关烁说，“怎么说就拜托你了。”
叶崇静点点头，对她说：“你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人照顾，不会有事的。”
关烁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多陪一会儿，至少要听到检查结果，如果……我就再安排拍戏的事。”
叶崇静走出病房门的时候，如在梦中，直到坐上车，她望了望车内的后视镜，反复观察了自己的脸色，又练习了几次微笑，这才拨通小蓉的电话，让她把今天的拍摄地址告诉自己，顺便告诉关韵今天自己来接她，让小迪只送她和吴经纪人就好了。
今天拍摄结束的比较晚，叶崇静把车子停在路边，自己在附近的一个咖啡厅休息。她怔忡地坐着，心乱如麻，随便点了一杯咖啡，一口都没动。
等到关韵给她发消息，她才急匆匆地出了咖啡厅，启动车子，向前开了一小段。关韵打开门，坐到她副驾驶上，笑盈盈地：“姐姐！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鸭？”
她对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一双蜜棕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如此澄澈地看着她。
叶崇静的目光深深，她像工作时候一样，做出自己最擅长那种微笑，嘴唇勾起，彬彬有礼，再加上适当的亲和力，叶崇静，这点小事，你是不会出错的。
“两个好消息，你要听哪个？”叶崇静甚至开起了玩笑，这项任务她得完美无缺地完成，不能让小韵起任何疑心。
关韵颊边两只甜蜜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很可爱地说：“那我先听第一个好消息吧！”
“第一个好消息就是，”叶崇静保持着温柔的微笑，“关阿姨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训练你独立能力的机会，她得回你们老家处理一些事情，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呢！”
“啊？”关韵吃了一惊，“怪不得我给妈发消息，妈都没有回我。”她抿起嘴唇，哪怕是这样的说法，也还是让她有点失落了。
关韵问道：“姐姐，那第二个好消息呢？”
“第二个好消息是，”叶崇静小小地卖了个关子，“关烁在外地拍戏，这段时间你得和我一起住啦！”
关韵一怔，登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里头炸开了烟花。自己要和姐姐住一起了？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住到你家吗？和你，和奶酪？”
“对。”叶崇静给了她一个无比肯定的答复，“和我住在一起，奶酪很粘人的，一定会天天想躺在你怀里。”
关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兴奋得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她要和姐姐住一起了？能住到姐姐的家了？能和姐姐和奶酪待在一起了？
血直冲到她的脸上，让她白皙的脸孔浮上了一大片红云。
叶崇静心弦一动，她何尝不知道小韵该有多欣喜呢？自己如果一样的一无所知，怕也是会为接下来的生活高兴到失态吧？
只是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她心里沉沉的，连呼吸都不畅快。
她先载关韵回家，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这才带着她回自己家。
奶酪高兴坏了，螃蟹着出来，被关韵抱着进去，缠着她要玩丢球游戏。叶崇静提前让人把客房收拾了出来，临睡前，关韵一边往衣柜里挂衣服，一边和绕着她转的奶酪郑重其事地说话。
叶崇静帮她把洗漱用品放到浴室里，又给她放好了新毛巾和浴巾，这才回来，靠在门边看一人一猫其乐融融。她看着看着，唇畔就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微笑。
小韵很爱干净，吃过饭会洗头洗澡，然后在发梢处抹一层精油，在身体上抹味道清爽的身体乳。叶崇静抑制不住地观察她的每一个细节，她蜡笔小新一样的图案睡衣和她有点害羞的神情。
她局促又忍不住兴奋的样子，她抚摸奶酪时纤细的手……关韵向她道了晚安，乖乖地在十点就回房间准备睡觉了，明天的拍摄时间不紧张，吴卓希特地告诉她可以八点再起床。
关韵睡得很沉，梦里飘飘忽忽地踩着云朵，她梦见自己在参加竞速比赛，她和一条黄金龙是最好的伙伴，黄金龙的小帽子上长着花枝，脖颈上是向日葵的吊坠，她恍然大悟，这是她的向日葵船长啊！
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她是冬青的白巧克力大商人，在清澈无垠的天空上，她是自己美丽的黄金龙。
叶崇静五点就起来了，她辗转反侧，睡得很轻。盯着桌上的玻璃杯沉沉地看了好长时间，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关韵的门前，犹豫着，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拧开门，远远地看一眼她睡得好不好。
忽然，手机在茶几上响起来，叶崇静吓了一跳，飞快地过去接起，是关烁的电话。
和昨天带着沉重呼吸的急促声音不同，今天她的语气依然急促，然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高兴，几乎忍耐不住，要从每个字眼中迸溅出来：“检查结果出来了，谢谢，我知道不是你的话不会出来的这么快的。医生说是轻度狭窄，没有那么严重，主要是工作太劳累。住几天院观察一下，按时吃药，合理饮食运动，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太好了。”叶崇静喃喃地说，她的语气很快清醒平稳起来，“关烁，你回去拍戏吧，这边有我，我会帮阿姨把工作辞掉，其他问题你也不用担心。”
“我会再陪姨妈一天。她知道了结果，心情也好了不少，早餐想吃点小馄饨。”关烁有许多话想说，关于这位叶总，关于自己的妹妹小韵，可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叶崇静挂断电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压在自己心上那块大石头骤然去了，让她的心思一下活泛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关韵门前，很轻地打开门，小韵仍沉在酣甜的梦里，她稍微蹬掉了一点被子，漂亮的小脸和白皙的肩膀都露在外面，她的脸上，还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叶崇静确信，她一定做了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