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同时笑了起来,关韵道:“咱们两个不会要饿肚子了吧?”
“怎么会。”叶崇静说,“你想吃什么,咱们现在就开车去。”她特意没提前预订,因为想让关韵决定。如果关韵不知道该吃什么,她自然有办法找到还有位置的餐厅。
关韵想了想,她的整颗心都浸了蜜一样,无比贴近地感觉到了姐姐也喜欢她。无论是不是那种喜欢,她都感觉得到,姐姐也是很喜欢她这个人的。
“姐姐你想吃什么啊?”关韵问道。
“我什么都可以。”叶崇静说的是实话,她对食物没什么欲望,最爱吃东西的时刻,就是看着毫不挑食,无论什么都吃得很香的关韵吃饭。“真的,不用考虑我,你就想你爱吃什么就好了。”
这可有点把关韵难倒了,她思来想去,想着想着,就抿出了两只小酒窝:“姐姐,你有没有吃过铁板方便面?”
“炒泡面吗?”叶崇静问,她甚至连单纯的泡面都没怎么吃过,“没有吃过的。”
“不是炒泡面。”关韵很认真地给她比划,“是放到铁板上的那种,还能和炸串一起炒,不是在锅里炒的那种。”
她往外望了望,这场雷雨依然下得很急:“这边附近有家夜市,卖很多好吃的,就是现在还一直下雨,不知道有没有了。”
“你说的应该是柳桥夜市。”叶崇静在屏幕上调出导航,放大给关韵看,“是不是从这儿这样走?”
关韵的目光追逐着她的指尖,不过还是很犹豫:“下这么大雨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不要紧,咱们可以买了回家吃啊。”叶崇静启动车子,这句话说出口,她心口发热,感觉心弦是颤巍巍地一动。“很多摊位都带着一个小雨棚的,应该不会收摊。小韵,你最喜欢吃哪几种炸串?”
“藕片,白菜,豆腐皮。”关韵如数家珍,“姐姐,那里的炸香蕉也好吃,特别甜的。”
“那我得点一些和你不一样的。”叶崇静忍不住微笑,“这样咱们就能吃到所有的种类了。”
柳桥夜市虽然因着雨人群被冲散了不少,但一个个摊位前果然都亮着小灯,并没有离开。这倒是方便了叶崇静停车,她停到了一个离关韵想去的摊位很近的地方,不过即使这样,下车走过去和等待的时间也少不得被淋一会儿。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的雨没有最一开始那么大了。
“姐姐,我去吧。”关韵说,“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点得很好的!”
“我知道。”叶崇静笑道,她当然清楚关韵是为了不让自己淋湿,也清楚关韵不可能愿意让她自己单独去点,所以只好……
叶崇静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睛,居然为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有些紧张,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对关韵说:“小韵,把你的大衣脱下来,你的大衣沾不得水的。”
关韵今天穿的是她那一件驼色的大衣,是某个品牌最经典的那一款,显然是为了模特工作的面试,在冬天也不能露怯,对于她而言,绝对是花了大价钱。
这种大衣沾了水,还要送去干洗额外地花一笔钱,叶崇静考虑得很周到,索性让关韵直接脱下来。
关韵呆了一呆,完全没意识到叶崇静想要做什么,但还是很乖巧地,慢吞吞地开始解自己大衣的腰带。
叶崇静已经很利索地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她里面是件羊毛混纺的麦芽色西装,她把这件外套也脱了下来,递给关韵:“穿上这个,咱们一起下去买。”她温柔地补充道,“我不怕冷,你先穿上。”
关韵手里拿着那件外套,上面还带着叶崇静身上的余温,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还没等她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叶崇静竟然打开车门直接下去了。
“姐姐!”关韵吓了一跳,不管三七二十,先穿上叶崇静的外套开门下车,叶崇静手里拿着自己那件沙色大衣,见她下车,轻轻地把大衣盖到了她的头上。
关韵的心刹那之间简直跳也不会跳了,直到叶崇静牵着她的手到摊位前,她才醒过神来,得把挡雨的大衣分给姐姐一半才行!
只不过还没等到她开口,摊主热情的询问就打断了她,“两份铁板泡面。”叶崇静低头看了看贴着的菜单,“小韵,你的那份加什么?”
关韵很快就选好了,叶崇静道:“我那份就加这几个没选的。每份里面多打一个鸡蛋,再要两串香蕉和卤豆腐,不要辣。”
叶崇静扫码付账的工夫,旁边苦楝树的枝杈猛然摇动起来,伴随着风声,倏然降下了一阵急雨。
关韵顾不得说话,匆匆地抬高手臂把大衣也盖到了叶崇静的头上。她这个姿势别扭,叶崇静本来就比她高,她还得伸长手臂探到叶崇静的另一侧去,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
叶崇静把手机放进西裤口袋,腾出手来替关韵捉住了自己外侧的大衣边,等她转过头望向自己,关韵这才发现方才的雨淋到了她的脸上,从额头处蜿蜒下来一道湿淋淋的水痕。
关韵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帮她把那一点水珠揩掉了。叶崇静没说话,她险些维持不住自己平静的神情。这件大衣好像一个温暖安全的小世界,把她和关韵牢牢地笼罩住了,在这样的雨水和食物香气中,她依然精准地闻到了关韵身上晴朗的气味。
面前的铁板上腾起湿润的白烟,叶崇静默不作声地虚揽住关韵的腰,将她往大衣下又带了一带。
“冷不冷?”她欲盖弥彰地问了一句。
从来不会撒谎的关韵很心虚地点了点头,很轻地,几乎是半靠进了她的怀里。
她心慌意乱,止不住浑身轻微地打着哆嗦,叶崇静以为她是真冷,虚揽着她的胳膊这下实实在在地搂住了她。姐姐应该是真的不怕冷。关韵漫无目的地想着,隔着层层布料,她都感觉得到叶崇静身上的热度。
铁板炒面终于做好,这样的天气,摊主不忘说了一句久等了。叶崇静接过塑料袋,她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心中却是一阵怅然,她几乎觉得和关韵才等了一眨眼的工夫呢。
两人打一件大衣,有点像玩两人三足的游戏,叶崇静感觉她和关韵走得好笨,“姐姐,你不要迈那只脚鸭!”关韵情不自禁地直笑,“我们要一样的。”
“你先走,我跟着你走。”叶崇静低着头,很认真地盯着关韵的动作,见她迈了右脚,立刻也迈右脚,见她迈左脚,也跟着迈左脚。自己哪怕小时候也没玩过这种游戏呢,叶崇静真觉得太傻了,但一边觉得傻,一边又忍不住微笑,就这样亦步亦趋,走了一两分钟才到车前。
叶崇静平稳地启动车子,余光瞥到关韵小小地在膝盖上抻开自己的大衣,又有点忧虑地抖了抖。“正好该送去洗了。”她说,“趁着这机会当把伞也不错。”
“姐姐,”关韵很珍惜地将她的大衣放在膝盖上搂着,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大胆地说,“你要跟我说实话噢!”
“真的该送去洗了。”叶崇静含着笑随手一指,“你看,那里都脏了。”
大衣被方才雨水淋了这样一会儿,全是深深浅浅的湿痕,关韵看了好一会儿也拿不准到底哪里脏了,只好被叶崇静这样糊弄了过去。
叶崇静刚一打开门,螃蟹奶酪就再度出击,关韵和它已经是完全的好朋友了,一把将它搂进了怀里,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关韵几乎没有淋湿什么,叶崇静衬衣肩膀上湿了一点,她把还热腾腾的铁板炒面放到茶几上,自己先去衣帽间换了一件丁香灰的羊绒衫。灰色中带着一点很淡的紫,姐姐坐到自己身侧,关韵嗅到了她身上和这种淡紫色一般温柔的,微苦的香水气味。
微微的苦涩,干燥的草药香气,还有一股静谧的皮革味道,面前的铁板炒面热气腾腾,关韵仍然闻得这样清晰,她恍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和叶崇静像生日那天一样,坐得好近好近。
姐姐好像没在意这件事,只是在仔细地分辨两份铁板炒面的归属,关韵心里偷偷地有些雀跃,她很小心地将大腿又往叶崇静的方向靠了靠,她有点忐忑,幸好姐姐没有发现的样子,把一份面放到了她的面前:“这个是你的。”
叶崇静强压着心里的波涛,把电视调到央视频道,节目七点播出,这会儿正在播放广告。
关韵的小动作她怎么能没发现呢?她只是不敢去想其中的含义,不敢去猜测关韵的想法,她很期待,然而又是说不出的害怕。
奶酪很好奇地站在关韵的腿上,伸着小脑袋闻今天的食物味道。关韵一边吃着炸香蕉,一边笑着用掌心阻止奶酪嗅来嗅去,甚至还想尝一口的行为。
“香蕉好甜鸭。”关韵的声音也是甜丝丝的,“姐姐,奶酪吃过饭了没有?”
“晚上的罐头还没有喂。”叶崇静笑道,“离节目开始还有几分钟,你来喂它吧?”
关韵惊喜地点点头,跟着叶崇静进了奶酪的房间。房间里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干粮和罐头,下面则是一排排的小猫碗。
“小韵,挑一个碗吧。”叶崇静俯下身摸了摸正在脚下打转的奶酪,“它可喜新厌旧了,每次吃饭都要用新碗。”
奶酪似乎是很不满主人这样编排自己,用屁股对着她,丝毫不接受她的抚摸。
关韵挑了一个红色小碗,又问来问去,选定了一款主食罐头。她第一次喂小猫,又是高兴,又是生怕自己哪里做错了,连添多少水都要叶崇静详细地告诉她。
叶崇静不厌其烦,奶酪可是等得着急了,小碗一放下来,它心无旁骛,两个人类它直接一视同仁地全都不搭理了。
关韵跪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奶酪吃饭。叶崇静则是静静地望着她们俩,终于,她俯下身,很轻,很小心地揉了揉关韵的毛茸茸的发顶,关韵立即就笑了,两只小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一双很漂亮的,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她。
叶崇静一时失语,只是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关韵明白她的意思,节目要开始了。
铁板炒面有着很浓的调料味,吃进去第一口,就冲到了叶崇静的鼻腔里。工业是很工业,但要说难不难吃,叶崇静觉得,倒也不难吃。
关韵吃得津津有味,脆骨丸咬起来发出小小的咯吱声,她看到电视屏幕上的自己,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做模特只是拍照,和录节目完全不一样,这样看着,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陌生了。
叶崇静看得很专心,两人的穿着都比较朴素,关韵穿了一件有点学生气的细纹衬衣,妆容也很淡,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谁会相信她已经三十岁了呢?
正像她的那份缺陷一样,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关韵本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丽的模特,结果现在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哪怕她让关韵赚了这么多的钱,可钱这东西,抵得了关韵所受到的,从开始到现在,并将在以后持续受到的伤害吗?
叶崇静不知道,也无法去问关韵。
节目循序渐进,一开始主持人是问她们现在的生活,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阿姨说现在的工作不知道比以前稳定多少,而且都很正规,非常懂得感恩地把能感谢的一切都感谢了。关韵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专项基金标志的事情,大家都很爱听这种童话小故事。
主持人还让她现场画了一幅关于节目的小画,关韵画得很简单,色彩却极为美丽,瓦蓝的天空,她和妈妈,还有主持人坐在同天空一般蓝的小河边,阳光五彩缤纷地投映下来,一只长颈鹿叼着长长的话筒,供她们说话。
那幅画被拿到镜头前展示,叶崇静不由得微微一笑,感到那绚烂的阳光透过电视屏幕,清澈地将她也给照耀了。
然而这幅画之后,节目才真正开始了重头戏,让她们谈以前的事情。往日的种种,哪怕用再云淡风轻的语气讲出来,也像一柄柄尖刀一样,回忆只会一遍遍地洞伤心房。
阿姨说了没几句就掉泪了,像那天在厨房里一样,她说自己其实很对不起小韵,那时候压力太大,小韵是怕她累,才想要帮她做饭,只不过是打碎了一个碗,自己就吵了她一顿。
那么小的小韵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妈妈,对不起,笨小孩不会说其他的话,就一直说妈妈,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妈妈,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现在已经长得很高挑的关韵很无措地握住妈妈的手,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很不会说话,不善言辞,只能轻轻地说:“妈妈,妈妈……”
叶崇静似乎真的幻想出了那个那样小的关韵,小学三年级,背着背带磨起了毛边的双肩包,那样小,眼睛肯定分外的大,落下来的泪珠也大,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向下跌落。她真想抱住那个小小的小韵,抑或是穿越过层层的时间,抱住她身旁这个,笑起来有两只小酒窝,总是很爱笑的关韵。
“姐姐。”关韵放下筷子,突然叫了她一声。叶崇静难得怔怔,她转过头来,不知道关韵想做什么,直到关韵柔软的指腹擦过她眼下,叶崇静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下了眼泪。
自己有多久没掉泪了?叶崇静完全不知道。她的情绪像血液一样,很久之前,就在身体里冻成了绵延的冰河。她毫无生活情趣,毫无私人空间,没什么事情让她笑,也没什么事情让她伤心。她从不愤怒,也从不害怕,生活是条茫茫的长路,她沉默平静地向前一直走,路旁没有草木鲜花,只是一望无际,她一直走,从不左顾右盼,欣赏享受。
她什么时候流泪的?叶崇静也不知道,关韵惊慌地给她擦泪,她很轻地握住关韵温热的手腕,另一只手,自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是烫的。
“没事。”她浅浅地笑了,“看阿姨哭,实在也有点伤心。”
“你别难过。”关韵蹙着眉,蜜棕色的瞳仁湿润润的,很着急地说,“我没有过得很不好鸭,姐姐,你别难过,遇到你之后,我过得就更好了,我和妈妈要买房子了呢!”
“小韵,”叶崇静问她,“你想要让法律制裁你那个爸爸吗?他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一走了之,没有给过一分钱的抚养费。明明没有离婚,却再婚又生了两个孩子,只要你愿意,就能让他付出代价。”
“想。”关韵说,“做错了事情,当然要接受惩罚。”
她是如此纯粹的善良,以至于面对他人的错误时,也是如此的单刀直入。做错事了,就要付出代价,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要迂回曲折呢?为何要为这个应当应分的结果多那么许多不应该的忧虑和杂思呢?
“好。”叶崇静答应她,“他不配做你的爸爸。”
关韵却根本不想再谈这件事,她一门心思地关心叶崇静,等到泪水擦干,她立即将桌上的水杯递了过去。
叶崇静有点疑惑,不过还是接了过来,就听到关韵很郑重地说:“流泪之后要补水的鸭!”
叶崇静笑了,关韵跑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和奶酪都戴着小羊帽子出了来。果然和叶崇静想象的一样,可爱得简直没边了。
关韵白皙的颊边晕着红,显然是并不十分自信。叶崇静站起身来,从边柜中取出宝丽来相机,关韵可是模特,见到相机,条件反射地就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直闪,用手扶住奶酪,蹲在了它身边。
叶崇静一口气拍了八张,将整盒胶片都拍空了。相机一张张吐出相纸,她一张张地把相片按顺序放到干净的岛台上。
外面已经天黑了,屋内是无主灯的设计,灯光十分浅淡温暖。叶崇静刻意没有把相纸面朝下放着,她和关韵一起分享这个等待相片显影的十分钟。
那实在是个很神奇的过程,她看着关韵美丽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变成动态,和奶酪警长互动,仿佛是那一刻就这样被鲜活地留存了下来。
这八张拍立得,她们一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