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韵和关惠茵半个小时就到了，被前台引着到了会议室，关惠茵脸色苍白，关韵却是一脸疑惑，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觉得妈妈心情不好，姐姐看起来也很严肃，只有小叶总还笑笑的，向她打了个招呼。
叶崇静轻轻地向关韵点了点头，关韵粲然一笑，无忧无虑地和妈妈一起坐下了。
“阿姨，你知道《因情喝彩》这个节目非常重要吧？”叶崇和开门见山，她散漫的神态暂时消失，坐直了身子，“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个节目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错，关韵会通过这个节目，得到更大的关注度，得到更多的工作，能拿更多的报酬，阿姨，我相信你完全明白。”
她这话实际上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关惠茵应了一声，关韵一怔，她没能完全搞懂叶崇和话内的含义，却忽然感觉自己离这位平日里很好相处的小叶总很远很远了。
“这是个什么电视台你应该也清楚，最喜欢一家团圆。”叶崇和继续说道，“现在关韵的爸爸找上来了，还提前联系了节目组，让我们也很难办，不是我们非要他，我们其实不在意这个，按照原定计划就可以，但是节目组想要他，我把话说到这儿了，好处坏处，阿姨，得你自己好好想想。”
爸爸？这个词钻进关韵的耳朵里，她的心登时一跳，随后深深地坠了下去。她不安地看了看妈妈，又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叶崇静。
叶崇静望见她茫然的蜜棕色瞳仁，像望见了一头迷路的小鹿。她一言不发，任由情绪在她胸腔里奔突着，随意拿手旁的一只玻璃杯，用力地磕在了宽阔平滑的会议桌上。
玻璃杯素质太好，杯壁很厚，撞击声也是沉闷的。叶崇和又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很识趣地不说话了。
“无论是拒绝，还是同意，都是你们的选择。”叶崇静说，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不会做任何干涉，阿姨，你一定要明白这点。”
关惠茵垂着头，过了一会儿，问道：“我不想让小韵见他，可以吗？”
叶崇静自然同意，然而关惠茵没想到，关韵不假思索：“不要！”
“小韵，”关惠茵捉住她的手，想要劝阻，可关韵毅然决然：“我要和你一起见他！”
“如果是爸爸的话，”关韵倔强地说，“妈，我要和你一起见他。”
关惠茵这时正是心乱如麻，天人交战，叶崇和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听得清清楚楚，节目组希望那男的去，而她们不希望这个节目出任何差错，这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
她如果拒绝，如果绝不同意再和这男人扯上联系，会不会连小韵的这么好的工作前途也要丢了？
她承认叶崇静帮了她们很多很多，叶崇静刚才话里甚至带着些让她们自主的意味，可在她看来，哪怕小韵这么喜欢叶崇静，哪怕现在她们待在同一个会议室的空间里，叶总和她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叶崇静于她而言，任何的善意，都像是雨露君恩，她惹不起这座大佛的。
她最担心的是小韵，这么单纯的一个孩子，万一被花言巧语给骗去了呢？万一因为对方是她爸爸，她就不舍得该怎么办？
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思考犹豫了，她不管怎样，先说道：“小韵，一会儿你先别说话，行吗？”
关韵用力地点了点头，很轻地说：“我知道，我听话的。”
叶崇静和叶崇和坐在那儿，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叶崇和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很快，韦薇打开了会议室的门，何志勇激动不已，喊道：“惠茵，闺女！”就要冲进来，韦薇后退一步，紧紧地又把门给合上了。
关惠茵护着关韵，赶紧往旁边避了几步，何志勇紧追到她俩面前，说道：“你不想见我，恨我，我认，应该的，你们当初把房子也卖了，后来更是去了京城，我真是哪也找不到你们啊。”
他盯着关韵，殷殷地说：“小韵长这么大啦？过来让爸爸看看吧，爸没有一天不想着你的，真是没有一天能不想着我闺女的……”
他又向前一步，关惠茵拿胳膊挡着关韵，关韵很乖，只是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根本不说话。她极力地想从脑海深处找出一点爸爸的影子，却发现完全无法把那些模糊的记忆安到面前这个人身上。
“惠茵，惠茵，”何志勇说，“咱们好好谈谈好不好，小韵也是我的孩子，要不是网上这些事，我永远也找不到你们俩，现在又让咱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我觉得是天意，我就想多看看小韵。”
“我现在在深圳开服装店，当初很多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刚好现在咱们又在一起了，将来小韵要是不做模特了，就去我那当老板，好不好，那二十万挣出来的东西本来就是要给小韵的，惠茵，咱们真的好好聊聊。”
“我们没有什么好聊的。”关惠茵说，关韵感觉到妈妈护着自己的胳膊正在发抖，“你当时一句招呼没打就走了，在我心里咱俩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也不是小韵的爸爸了。”
“我说了，你生气，怎么样都是应该的。”何志勇并不着急，“当年的事情，现在在这儿，我也没办法全部都给你解释清楚，但是小韵是我的女儿，这个事实你改变不了的，我特别特别地想弥补她，也想弥补你们母女俩，惠茵，等到回去，咱们再仔仔细细，一桩一件地都说明白，好不好？”
这个男人和以前一样。关惠茵想，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变过，能言善辩，那二十万到他的手里，果然挣到了一个还算体面的生活。
他当年就是那片街坊里叔叔阿姨都喜欢的对象，长得端正，会说话，会来事，心思活络。追求自己的时候，别人都说她嫁了个好老公，将来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婚后矛盾当然很多，他的缺点自己也逐渐看得清清楚楚，大男子主义，虽然是铁饭碗，可总是和朋友鼓捣各种投资，拿回家了钱就得意洋洋，半点家务也不分担，但是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自己又生下了小韵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除了不想再生个儿子，惹得他家里很不愿意之外，好像日子也是挺有希望地在过下去。
小韵出事之后，一切都变了。或者说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小韵的事情让他露出了真面目。关惠茵经常会想，是不是他走得对，因为自己母女就是他这个前途大好青年的拖累，就连他爸妈都对小韵很不耐烦，甚至自己的爸爸都不愿意看小韵，妈妈很喜欢小韵，可她的喜欢，在家里一文不值。
关惠茵知道自己性格软弱，她无数次地恨何志勇，又无数次地想要原谅他，因为一切都是情有可原，人性本就是这样的，她不该苛求。
可经历了小韵在摄影棚的那件事情，她忽然想，为什么，我总是要为别人考虑呢？他情有可原，自己和小韵这二十几年挣扎的生活，就是活该吗！
他拿走了那二十万，说要给她们搏一个出路，到底来全是空谈。关韵很乖，吃饭都吃得不多，很听话，可到底还是个幼儿园小孩，她是早八晚五的职工，没有钱请保姆，妈妈想帮忙带，爸爸却不同意，除了辞职打零工以外，没有任何办法。
关韵小学还是得上，她很努力学习，但脑子不好就是不好，学习很差，她什么都不要，玩具，衣服通通没有，幸好长得非常可爱，又懂事，小学生们又比较单纯，老师维护她，同学也都基本没有欺负她。
初中就不一样了，孩子大了懂事了，关韵越长越漂亮，她有很多顾虑，很多为难，到底没有让关韵去。十几岁的孩子，天天待在家里，扫地拖地，洗衣服做饭，没人教她，她就看电视，看自己做，然后把步骤一点一点记在本子上。
自己不让她做，关韵说的话自己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女儿很高兴地对自己说：“这样妈妈很累地回家之后，就可以直接睡觉啦！”
钱不够。那几年累得什么也想不到，每天睡前都会算账，算来算去只有三个字，钱不够。
关惠茵直到现在都偶尔会想，自己死了怎么办？她得带着关韵一块死才行，没有人在关韵身边，她就是羊入狼群，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可关韵还这么年轻漂亮，健康可爱，她舍不得啊！
“我们没有什么好聊的。”关惠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哆哆嗦嗦，胸口又开始沉沉地憋闷起来，仿佛有块大石头堵着。叶崇静瞳仁乌黑，静静地望着她们，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压迫感，她很害怕之后的一切，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关韵受自己当年的委屈了！
“不管怎么样，我和小韵都不会和你上节目的。”她说完，身体抖得更厉害，关韵紧紧地把她的手给握住了，不知道她心里其实如释重负。
“别说这傻话。”何志勇连忙说，“人家是央视的节目，人家能帮咱，亲人之间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等到了家，我把这些年的事都说给你听，不求你原谅，我就想尽力弥补，让你知道这些年我从没忘了你们母女俩。这节目说不定是咱们一家人和好的桥梁啊，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俩老板还都在这儿看着呢！”
叶崇静和叶崇和一直在看着，她俩都没什么表情，也不出声，只是看着。
“妈妈。”关韵小声说，何志勇捕捉到这丝声音，当即说：“小韵，你有什么话，你有什么话就说，有什么话对爸爸说就说，爸爸有好多话想告诉你，等回家全告诉你！”
“闭嘴！”关惠茵突然大吼一声，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关韵完全被震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直以来，教育她只要别人生气，不管对错一定要先道歉的妈妈，要忍气吞声，不要和人发生冲突的妈妈。
“不会和你上节目的！”关惠茵声嘶力竭，“滚开！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女儿的生活了！”
何志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忙道：“小韵，小韵，爸爸想和你说说话啊。”
“不要。”关韵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你走那么久都不回来，我没有爸爸，我只听妈妈的话。”
何志勇还想再说什么，叶崇静低声和叶崇和说了一句话，几秒后，韦薇拉开会议室的门，说道：“关女士，关小姐，我带你们去休息室吧。”
关惠茵还没从刚才的情况中醒过神来，她脸颊涨红，气喘吁吁，呼吸都困难起来，女儿握着她的手，带她走了出去。
何志勇尴尬地说：“两位老板，一时之间，惠茵还接受不了，得给我们一点时间……”
“不用。”叶崇静冷淡地说，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一段简短的沉默后，高桦推开了会议室的门，走到了叶崇静身旁。
“辛苦你了。”叶崇静说，她接过高桦递给她的一个文件夹，“出去吧，把门带上。”
高桦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丝毫不做停留，又走了出去。
何志勇对眼前的场景莫名其妙，正想要再开口说话，叶崇静就冷冷地截断了他：“不要说话，接下来，我问你答。”
“你还联系了星火新闻、环球日报网对吧？”
何志勇一愣，马上解释道：“这不是广撒网吗？这些电话都在网上保真的，我实在是害怕如果联系不到你们，还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到她们母女俩。”
叶崇和笑了一声：“好厉害，这样无论如何，这个新闻都必须得给报出来了啊。”
“你在深圳，还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吧？”叶崇静这话一说出口，何志勇脸色马上变了。
“直到2015年，婚姻登记信息才全国联网，你2000年到深圳，2004年再次结婚，妻子名叫姚姝茜，女儿2005年出生，今年十八岁，名叫何雨秀，儿子2008年出生，今年十五岁，名叫何雨洪。”
“不是……”何志勇还要狡辩，叶崇静只淡淡地说：“我问你答，没听清楚吗？是，还是不是？”
“是。”何志勇说，“因为我实在是找不到她们……”
“原因是什么我不在乎。”叶崇静把文件夹扣到桌面上，啪的一声轻响，落到何志勇耳朵里，跟炸雷一样。
“节目你不用去了，新闻会报，当然是由我们这边来报，你最好一句话都乖乖地别说。”叶崇静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收起你的心思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回深圳过你的生活。”
叶崇静站起身来，走到何志勇面前，她声音很低，十分阴冷：“弄虚作假，把我当傻子哄骗吗？戏台子没搭起来，你倒是先演上了，先把深圳你那个家顾好吧，如果想要这边这个，就抽空担心一下，万一两边都没有了，只能进监狱哭该怎么办。”
她同何志勇擦身而过，快步走了出去，叶崇和漫不经心地对何志勇说：“这里没你的事了，走的时候，给我把门带上。”
叶崇静胃里翻江倒海，她什么都顾不上，推开门就出了会议室，飞快地刚打算再上一层楼梯，却发现本该在休息室的关韵正在楼梯口探头探脑，见到她，就很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
她没法回答，只能迅速上楼，穿过走廊，尽头的是叶崇和的私人洗手间，关韵一怔，本能地就跟上了她的步伐，叶崇静多想让她走开，多想让她不要跟着自己，可实在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她冲进洗手间，双膝跪地，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关韵手足无措，她也跪下来，很轻很轻地抚摸着叶崇静的脊背，试图让姐姐好受一点。叶崇静实际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关韵轻柔地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到外面的洗手台左看右看，拿了一瓶漱口水进来。
叶崇静已经冲过水站起了身，她很低地说了一声谢谢，到洗手台前漱口，她没拧热水，冰凉的自来水流过她的手掌，冷得她禁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洗手台上还有酒精湿巾，她细细地擦拭过口唇，将纸团丢进垃圾桶内。关韵见她整理完，这才很小声地问道：“姐姐，还不舒服吗？”
“没事了，”叶崇静说，她的声音仍然放得轻轻的，不知道是因为喉咙不舒服，还是因为怕惊扰了谁，“小韵，他已经走了，往后不会再来打扰你和阿姨，今天的事情过去，你不用再想了。”
“谢谢。”关韵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姐姐，我和你刚才说的谢谢抵消啦！”
叶崇静感觉得到，关韵用这样活泼的语气，应该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她就也微微笑了，又听关韵道：“我再赊、赊账一个谢谢好不好？你换经纪人，是不是为了帮我鸭？”
叶崇静微微一怔，她不太愿意承认，仿佛不承认，关韵曾经遭受的那些恶意，根源是因为她遭受的那些恶意，就能消失无踪一样。“只是为了让你工作更舒服一点。”
“姐姐，”关韵看着叶崇静的眼睛，全然真挚地说，“卓希姐让他们向我道歉了，虽然我觉得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噢，好像我是狐狸，你是老虎一样，而且我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但卓希姐对我说他们犯了错，就必须要道歉，这是对错问题，让我不要同情他们。姐姐，我觉得有点神奇，一般都是别人同情我的鸭，原来我也能同情别人的。”
叶崇静心里酸酸涨涨，她眨了眨眼睛，拼命眨去了难以按捺的泪意：“不能那么说，你是小鼠，是小鹿，不是走在老虎前面的那只狐狸。”
“动物都没有错的鸭。”关韵说，她竟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碰一碰叶崇静消瘦的脸颊，手到半路，她慌张地止住，装作拍了拍姐姐衣角的浮灰，“姐姐，你是老虎吗？如果你是老虎的话，一定是一只皮毛像绸缎一样，很威风的老虎，每天巡山，过得很快乐的。”
“好像是吧。”叶崇静想了想，她的家庭是老虎家庭，她从生下来就是一只老虎，吃最好的，从活生生的猎物身上撕下的带血的生肉，过最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生活。“不过可能不是所有老虎都很舒服快乐，并且永永远远地想做一只老虎的。”
她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万一有只老虎，它喜欢吃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