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凌府修竹院,灯火通明。
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着,本该就寝的凌少爷,不知为何,兴师动众带上一屋子人,气冲冲去到院墙捉人。
此刻,厢房之内只剩凌景逸和段辰二人,一上一下,一坐一趴。
段辰被麻绳从背后反捆了起来,嘴巴里塞着一个布团,对面的凌景逸悠哉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段辰,等到他实在累到没力气折腾倒在地上。
凌景逸:“想说话吗?”
眼眶发红,胸脯随着强烈情绪起伏,泥土发硬结块于衣服上,看起来很是可怜,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确实是需要教训,当初既然说了要当他的书童,那就需要亲自教给他一些规矩。
凌景逸单膝蹲在段辰前面,平视着他。
目光交汇时,段辰口中闷闷的呜咽声停了下来,凌景逸抬手,把布团扯落。
“快放了我,我要报官,官府会来抓你的,把你关进大牢里!”
段辰心底忐忑得极,他不知道官府会不会真的来抓走凌景逸。
只是从前下山时,衙役所到之处无人敢上前,话本里又说官府是惩奸除恶的地方,既然讨恶扶义,为何大家又惧又怕。
慌乱中,段辰只能搬出贫乏生平,所知道的最有威严之人。
凌景逸瞧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像猎场里被惹急了的兔子,咧开嘴巴,伸出爪子。
在敌人看来,这点反抗犹如蚍蜉撼树。
“哦?是吗,但是你好像签了凌府的契纸。”
“若是我在衙门里说你私逃出府,耗了好些财力人才,才将你捉了回来,你说牢狱是关的是你还是我呢?”
说着,还抽出身契,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段辰挣扭着身体,眼睛死死地盯着凌景逸手中那张,在空中哗啦哗啦响的宣纸。
“你说说你大半夜的出门,我还以为你又遇见黑衣人,出事了呢,让大家一顿好找,火把都用了一大堆。”
凌景逸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算啦,看在你我之间有一点点主仆缘分的面上,大概给我两个银石,你就走吧,不然就只能上官府去评评理。”
段辰身上那里有什么钱,唯独有一块成色剔透的玉佩,那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
段辰抿着嘴巴,含怨似怒地盯着他。
凌景逸早已料想到段辰身上并无银钱,看起来是给他选择,其实不过是斩断所有的退路。
想想满院火光漫天,庭墙下水泄不通的场面,段辰的身体逐渐冷了下来。
当迈入凌家大门的时候,雕花照壁,亭楼雨阁,异花仙草,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稀奇,现在却是他想要逃离的火坑。
段辰本就瘦小,因为被几度恐吓之后小脸更显得惨白,凌景逸瞧了瞧他缓缓失神的双眼,于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黑黑瘦瘦的,卖了也不值几个钱。”
段辰听到要把他卖了时,眼睛瞬间瞪的老大。
他常常听人说起,被卖到西北极寒之地要没日没夜的劳作,干到没有力气还会被狠狠地抽鞭子,全身都血淋淋的。
有些受不了,就算能逃出来,也会因为没有吃喝而饿死在路上。
“过几日,便要去书院了,现在重新再找书童怕是来不及,如果你想的话,我到不是不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签了这张纸,你的身契就只在我手上,这辈子都做我的书童!”
凌景逸叫下人进来,给段辰解绑。
劣糙的麻绳磨得手腕稍许发红,犹豫中又夹杂着惊惧,段辰迟缓着伸出手,去碰几乎要贴在脸上的身契。
凌景逸不耐烦地出声催促。
颤抖着接过身契,密密麻麻的墨字,段辰只认得其中零星几个。
凌景逸拉过他的手,一把摁在了印泥里,快速在身契戳了个大拇指,接着整齐叠好,塞进了顺袋。
一连几日,段辰都窝在屋子,凌景逸也没来找他,只是每日三餐都会叫下人送饭菜。
辰时,雨杏花寒,段辰还卧在暖烘烘被窝深眠。嘭的一声。
木门被一脚踹开,段辰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凌景逸直直地走向自己,段辰把脑袋深埋进了棉褥里。
被子被一把掀开,凌景逸站在床边,冷冷地说道。
“赶紧起床,今日去学堂,别忘了你都允诺了我什么了!”
段辰焉了吧唧地提着行李。
门口一辆马车早已等待,黑金穹顶,车厢缀以各色宝石,车上高高悬起旗帜,迎风飘动,上面正正写着“凌”。
凌府所有人,几乎都来到了府门前送别少爷,凌景逸一一拜过凌家二老。
凌夫人握着凌景逸的手,不住的往下滴热泪,绣花手帕沾湿了大片。
最后在打更声中,凌景逸和段辰坐上了离去的马车。
书院位于京城繁华的定远大道,马车驶过青石板路。
街上喧闹声传来,段辰掀开眼皮,见凌景逸闭眼休息,于是悄悄地揭开布幔。
街上有许多异域之人,高鼻大眼,穿着衣裳艳丽浮华,额上项上宝石金光灿灿,不似江安人士。
豪华马车中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在东张西望,自是免不了吸引路人驻足。
一些胆大奔放的人对着段辰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话,甚至用手去扒拉他,好像是在叫他下来。
“这些是西冥来的商人,为人热情豪放,不日便是瑰珍大会,各大洲的奇人、珍宝都会汇聚于江安城,热闹非凡。”
凌景逸闭目休憩,听得轩窗咚咚作响,眉头微皱略带不满地抬眼。
只见段辰通红着耳朵,冲着外面连连挥手,手臂时不时碰到门框,砸的作响。
因此凌景逸就顺口提了一嘴。
刚才还惶惶后撤的段辰,一听到凌景逸声音,迅速放下遮窗帘幔,双手交叠放于大腿上端正好姿态。
与此同时,悄悄往旁边瞄了一眼。
又是掐脖子又是威胁的,段辰对凌景逸自是怕极了。
加之他忍不住好奇地探观外面,也不知有没有惹恼凌景逸。
面上带笑,下手狠毒,这是段辰对凌景逸的总结,这几日窝在房里他已做好生存之道。
段辰狠狠地扭了扭大腿,告诫自己,不要惹事生非,不要惹事生非。
可在凌景逸眼里,就不是这样了,段辰在无视他的话,并且还是在他主动开口的情况下。
凌景逸平时鲜少动气,但此刻心头莫一股火莫名升燃起来。
他再度闭上眼睛,一路无话。
马夫轻叩车门声打破安静。
“少爷,齐鹿书院到了。”
二十年前,大地割裂为十六国,江安也非彼时的王城而是古离国都,古离地处中心乃兵家必争之地。
西北的朔风国三万大军于古离城墙之下蓄势待发,当今天下共主也是曾经的古离国王,率兵誓死抵抗。
虽保得国在,但王宫被熊熊烈火毁于一旦,如今的齐鹿书院便是当初的王宫。
经过三年的修缮,兵戈剑戟,血光连天,浓烟滚滚,残壁断垣,早已不见踪影。
余下雕墙峻宇,碧流清溪贯穿其中,精致秀巧的七八架小桥连接里外。
在车上下来的段辰见到此等风光,不由得在心里默默感叹其壮观。
凌府的马车出现,周围熙攘的人群,纷纷投来目光。
凌景逸一下马车,就有一位年龄相仿男子在不远处等待,墨色衣袍,绣着金纹玄鸟,头发高高竖起,丹凤眼微挑含笑中既多情又无情。
“凌兄多日不见,嗯….你好似又长高了些。
“草场处有箭猎,好不热闹,我们去挫挫金家那小子的锐气。”
墨衣男子,动作一滞,余光瞥见一人站于凌景逸身后。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我想想…”
“你就是书童小兄弟吧,来来来要不要一同前往。”
话音未落,三两成群翩翩少年,谈笑着接踵而至。
其中一人脚步停顿,满面春风的脸颊更添几分惊喜。
“表哥、凌兄,箭猎快开始了,晚到了可就没有好位置啦”
人群中讨论声四起。
“是啊,是啊,不知这次会是谁夺得头筹呢!”
“要我说啊,金凤炎虽蛮横霸道箭术却是一等一的厉害,金家也不亏为箭术起家,当年我父兄在苍云山一战,见金家家主用燎炫弓在青峰顶取那魔头性命,好不威风!”
“金家家主箭术高超,那金凤炎可不一定,再说了那燎炫弓随着金家家主一齐消失,至今下落不明”最左侧少年心有不甘但碍于金家如今权势,低声辩驳。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都缄默不语。
少年自知说错了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扇几掌自己这张快嘴。
沉默半响后,开始有人出来打圆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附和声纷纷而起。
段辰接过马夫搬下来的行李,瞧着人群走向远处,有些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少年人丰采高雅,熟稔其谈的样子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段辰顿滞地抱着大包行李站在原地,直至望得他们消失在视线深处,过了好久,才有小厮前来唤他进去。
小厮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给他介绍书院。
最中央的锦祥宫是夫子的授课处也是整个书院最大的一桩宫殿,往后径直穿过云步道就是书院弟子的住处了。
一间院子有左右两间厢房,两位弟子同住一间院子,厢房内一切事物都已准备妥当。
“还有就是吃食,要自行去依霞阁领取。”小厮双眼瞅着天空,仔细回想。
断断续续交代完之后,小厮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挠脑袋,
“我也是近来才当值,你若是有什么还没听懂,到时候尽管来问我。”
段辰推开门,房间内陈设简单,炉中碳火燃了一段时间,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送走小厮后蹑手蹑脚关门,段辰把行李直接丢在了床上,随后伸手翻找。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改用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摸衣物。
身契呢,怎么没有啊。
“你是何人?!胆敢闯我家公子的厢房,怕是不要命了!”
房门大开,门外一男孩紧紧抓着檐框,愠色透染,又惊又怒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