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进攻犯规【完结】>第28章 等一等春天

  暴雨天连救护车都来得晚了一些。

  方嘉鸣把林树背上了担架,身上的T恤已经被血渍浸透,直到人跟着上了车,身体的颤抖才跟着放缓。

  “伤口很深。”急救医生唰地剪开了林树被血染透的右侧袖口,开始给他清创。

  方嘉鸣看过去,显然林树下手用了些力气,皮肉都外翻开来,鲜红得骇人。

  而手腕再往下,一直延伸到小臂处,是一整片狰狞扭曲的浅红色皮肤。

  “患者有过烧伤?”医生抬眼问方嘉鸣。

  方嘉鸣愣住了,林树一直穿着长袖,他从没见过他的手臂。

  暴雨天车祸频发,急诊大厅人满为患。

  林树青白的手背已经被推进了针头,冰凉的液体顺着软管流进他的静脉。

  急诊医生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朝方嘉鸣喊道:“伤口深,失血比较多,加上体温升高,可能存在感染,需要观察。家属先去办个住院。”

  方嘉鸣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跑去了大厅,急急忙忙办好了住院手续。

  直到林树被安顿进了病房,方嘉鸣才稍微松懈下一点精神。

  林树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要跑过来找自己?

  如果是从教职工宿舍过来的,三四公里的路程,哪怕是个健康的成年人也要半个小时左右的脚程。

  他不敢再细想。

  林树被换上了蓝白的病号服,整个袖子被卷起,洁白的纱布裹住了刀伤,但将手臂上的旧烧伤完全裸露在外。

  住院部床位不多,方嘉鸣抢到了最后一个单间。只陪护的是折叠床已经被尽数租了出去。方嘉鸣只能用两张椅子拼在一起,靠在墙壁上休息。

  他睡不着,林树带着心电监护,一侧的机器不时发出嘟嘟的报警声。

  窗外雨声未歇,这次的暴雨似乎比夏天的台风天还要更猛烈一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护士定点进来查房,记录林树的心电数据。

  方嘉鸣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林树流着血的苍白模样总是在他眼前闪现,然后便是心跳加重,猛地惊醒,直到看到床边的仪器发出平稳的滴答声响,才慢慢平复下情绪来。

  -

  林树昏睡了一天一夜,方嘉鸣就在病房里守了一天一夜。

  不吃不喝,只靠着营养液存活,林树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消瘦。

  护士测量的体温时低时高,一瓶瓶点滴挂下去,伤口感染的情况似乎也不见转好。

  晚上,方嘉鸣趁着他情况还算平稳,赶回家收拾了一趟东西,然后带着满满一包的日用品回了医院。

  等他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刚好遇到护士查完房推门出来。

  “人醒了,体温也正常了,进去看看吧。”护士朝他点了下头,说完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病房门虚掩着,方嘉鸣竟然有些不敢进门。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林树提起这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林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更不知道该不该向林树坦白,自己知道了他的计划。

  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床头被摇了起来,林树半靠在床上,眼睑低垂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他没有把衣服袖子再撸下来,就那么裸露着皮肤。

  “你醒了?”方嘉鸣轻轻把门带上。

  林树这才抬眼看向他,点了点头。

  方嘉鸣坐到了床侧,看到他干燥的嘴唇,而后打开了床头的保温杯,给他递了过去:“喝点水。”

  林树木怔怔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就放下。

  方嘉鸣左顾右盼,找了个很次的话题:“雨还没停。”

  “嗯。”林树点了点头。

  话题陷入了窘境,方嘉鸣欲言又止。大约过了半分钟后,他才起了身,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

  “许岑留给你的信。”他伸出手去,递到了林树眼前。

  林树一怔:“你怎么会有......”

  “我去了她的葬礼。”方嘉鸣回答。

  林树仰头看向了天花板,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缓缓低头,拆开了信封。

  信不长,方嘉鸣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他站在林树身侧,看着他读完了这封信,然后啪的一下,一滴水珠砸中了末尾的两个字,很快墨黑的笔迹便晕染开来。

  方嘉鸣一直看着那两个被晕开的字。

  林树深呼吸了一口气,却引起了剧烈的咳嗽,引得手背上的针头开始抖动。他咳了很久,似乎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咳尽。

  眼眶被呛得血红,林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抬头。

  “你住院这么久了,还没联系上林教练。要不要我......”方嘉鸣转头问他。

  “不要。”

  “那你出院后准备回家吗?”方嘉鸣看了一眼床头的单据,“护士说体温降下来了,情况也好些了。”

  他只是摇头。

  方嘉鸣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刚想说些什么,林树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板栗不是我的猫。”

  “什么?”方嘉鸣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板栗最开始不是我的猫。”

  “是许岑的吗?”

  “不是。”林树用左手的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嘴唇紧闭了几秒钟,才缓缓出声,“他是林路的猫。”

  “林路?”方嘉鸣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嗯。我哥哥。”林树放下左手,又咳嗽了一声。

  须臾间,方嘉鸣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背包里又抽出了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问:“是他吗,林路?”

  林树抬眼一看,肉眼可见地发怔,他有些讶异:“......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那是一张冲印的老照片,没有塑封,有些褪色。照片上是一家四口。

  人高马大的爸爸,卷发漂亮的妈妈,少年模样身材修长的哥哥,旁边还有个小男孩骑着一只小木马,额头用口红点了个红点。

  而方嘉鸣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哥哥模样的少年身上。

  “上次我去洗照片,在照相馆的墙上看到了这张照片。感觉这个小孩很像你,旁边那个男人很像林永......林教练。”

  林树接过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好几下:“他就是林路。他长得更像林永森,个子也高,也喜欢打篮球。”

  他顿了顿,继续说:“林路八岁就开始练球,他很有天赋,很早就被选拔进了少年队,从小林永森就更喜欢他。”

  方嘉鸣又看了一眼照片,确实林路跟林永森长得更像,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林树的五官、个头跟林永森几乎没有一点相像。

  然而就在此刻,方嘉鸣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麻。他想起联赛前的技术交流会上,林永森跟他那段莫名其妙的闲聊。

  林永森说他的儿子八岁开始练球。那时他还觉得古怪。现在他才知道,他口中的“我的儿子”并不是林树,而是林路。

  “这个时候你们在江城?之前你不是说你在北方读的中学吗?”

  “我是在江城出生的。但是后来为了给林路求医,我们全家都搬去了北方,直到后来.....才搬回来。”

  “求医?”

  林树的声音很轻:“重度烧伤,导致后来器官衰竭。”

  方嘉鸣一下哽住了,不知该如何回话。

  “八年前,我们家发生了一场火灾。”林树手里攥着那张照片,手指不停在边角处画圈,一直机械地重复。

  “家里只有林路、我和板栗。我跟板栗在房间里睡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林路把门踹开,把我救了出去。”昏暗的灯光下,林树右臂的伤痕却格外显眼。

  “火越烧越旺,床单、窗帘、书架都烧着了。但是板栗还在房间里,我就想进去救他。林路把我拦住了,自己冲了进去。”说到这里,林树忽然顿了几秒,“......后来,我先看到板栗尖叫着被扔了出来,然后,然后......林路就被担架抬走了。”

  林树扎着针的手背又开始颤抖,方嘉鸣转过头去,轻握住了他的手背。

  “重度烧伤患者的痛苦比其他病人更甚。他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但却有清醒的意识。不能动弹,不能自理,要一直忍受钻心的痛苦。林路坚持了很久,换了好几家医院,花了不计其数的钱,但是他的伤太重了,身体情况越来越差。那时候我经常在医院陪他。”

  “那天是林路十九岁生日前的一天。那天下午,我妈还特地买了蛋糕,林永森也说会早点来医院。但是林路没等到他们回来。我靠在病床边上打瞌睡,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我睁开眼睛,林路正在看着我。他说,林树,林树。我答应了一声。然后他就跟我说,他很累,他想睡觉了。我那时候不懂他的意思,我说你睡吧。”

  “十分钟后,林路就走了。”林树的眼皮合上又睁开,“再之后就是满世界的尖叫和哭声。林永森赶来医院的时候,我躲在病房的角落里,他掀开窗帘把我揪了出来。那个眼神......像是我亲手把林路杀了。”

  “林路病重的时候,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大家都还对那场意外闭口不谈。林路走了之后,家里就变得越来越古怪。家里的钱花光了,林永森也变得阴晴不定。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是终点,而是其他人痛苦的开始。”

  “林永森的脾气越来越差之后,他砸烂过柜子,摔碎过电视。我妈没日没夜地掉眼泪,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频繁地夜不归宿。再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撞见了刘频和我妈......”

  “刘频?”方嘉鸣蹙起眉头,“原来那个老领队?”

  “是。”林树自嘲地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所以后来他才会突然辞职。东窗事发了,他跟我妈连夜跑了。”

  “这八年来,林永森经常喝到烂醉。有天我妈不在家,他就踹开我的门。他很高很重,用腿把我压在床板上,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死掉的是林路。他一直这样问,大概问了上百遍。”

  “我快窒息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那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感觉也不算太坏。后来,他浑身酒气在我房间的地板上睡着了。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死的是林路,为什么死掉的是跟他那么像、他那么喜欢的林路?为什么林路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冲进火海?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方嘉鸣低声问:“所以后来,你就习惯睡在壁橱里?”

  林树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窗外又响起了雷鸣,狂风摔打着树干,像是想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

  “这样的事发生过无数次,每次我都感觉他似乎真的想把我杀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我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如果当时死的是我,是不是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林树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声音随着哽咽断断续续,继而陷入了无法遏制的悲伤,睫毛不停地颤动着,两行泪珠簌簌地从眼眶淌下。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活着的人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宁愿死的是我......”

  昏暗的病房里,两个没有家的人像是暴雨里的流浪猫,蜷缩在飘摇的破纸箱里颤抖。

  方嘉鸣的眼眶生疼,无法克制地与他一起掉下泪来。

  他想了很多宽慰的话:都会过去的,你才十八岁,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这些话在肚子里翻来滚去了无数遍。

  最终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伸出手用力地搂住了他,哽咽着说:“不要死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至少等一等春天,不要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