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斑率先反应过来,身子往旁边一倒,开始装睡。躺了会儿没听到动静,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与他二人的视线相撞,最后还是灰溜溜站起来。

  “外头冷,都进来吧。”

  着凉是一回事,要是被部落里其他人看到,不知道会不会又联想到别的无关事。

  屋里的小暖炉重新添柴,窝在角落里管自己吵闹,阿暮抱着小斑,有些不安地坐在地毯上。安轻夏递上一杯温热的薄荷茶,捧着自己那杯与他对坐。

  茶气氤氲,浅浅缠绕暖黄烛光。

  “你们大晚上不睡觉聚在我窗户外头是打算做什么?”

  小斑偶尔会在半夜出门这事,安轻夏是知道的,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它的动向,为此他还列出不少可能性,而今晚或许是验证了其中一种。至于阿暮,可能也在这验证里。

  “我只是起夜,正好听到周围有动静才过来的。”阿暮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十分清晰。

  他自然是不敢说实话,怕师尊觉得自己心怀不轨。

  关于蹲窗外这事他不是初犯,要是追溯起来,得从他刚认识安轻夏说起,如果不是因为那场雨,不是因为那次相遇,他是不会对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上心的。

  可偏偏他遇上了,于是那天之后,他试探性地来到安轻夏提过的部落方位,连着找了好几回才找到正确的部落所在。

  就在他押对具体位置的那个晚上,行踪同样暴露,部落里的住民以为是野兽入侵,抄起武器赶忙追赶。

  少年摸黑逃跑,误闯一片野地,野地之中生长着好些带刺的植物,因着视野昏暗,不知前路,不明后路,除了草刺刮在身上的痛处,就只有对这无止境黑暗的警惕和少许畏惧。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亮起一盏灯,灯火算不上明亮,却勉强能指引方向。那时的他,仿佛是个溺水者,紧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疯一样地奔向那点光芒。

  随后,他见到了一间不大却干净的小木屋,而那束光正是从这间小木屋里透出来。他悄悄蹲在窗下,小心朝里望去,望见安轻夏正端着杯子喝水,一只手还按着头。

  这原来是他的屋子吗?少年忍不住惊喜想道。

  从那天之后,他每个晚上都会偷跑到这儿,被草刺刮出痊愈又新增,周而复始。后来,部落进行过大修整,安轻夏午后那片野地被彻底改造,带刺的草换成树林和花田。

  唯一不变的,是每晚风雨无阻前来陪伴他度过夜半难眠之苦的少年。

  这些事安轻夏不知道,所以他对阿暮口中说的起夜抱有一定的信任。

  倒是小斑……

  安轻夏视线下移,停在那张强装镇定舔毛的圆脸蛋上。小斑被这么一盯,差点没把自己的拳头给吞下去。

  要是放在平时,它脑子轱辘转两下,是能找出个恰当借口把这事给搪塞过去。然而当下它满心满脑都是玄武说的那些话,哪里还能分出空档去编理由。

  安轻夏看它这副样子,心中更是确定它有问题,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它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于是,他又把眼神上移,投回阿暮脸上。

  “你有看清它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吗?”

  阿暮原以为他要问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窗外,不想却是问了这个,愣了小半刻才摇了摇头。

  这倒是事实,因为他出来的瞬间,小斑的身躯已然出现在窗下,而且还是正对着窗子,压根没法判断是从哪个方向回来。

  安轻夏听他这回答,心中仍存疑惑,但看对方眼神澄澈,一派真诚之态,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等人喝完茶,嘱咐他早点回去休息。

  “师尊是又做噩梦了吗?”

  安轻夏起身放杯子时,冷不丁听到他问起这么一句。

  “又?我以前跟你提过这事?”

  阿暮点头。

  实际上,安轻夏不曾跟他提过一次自己做噩梦的事,每回提起来,只是说一句睡不好。至于噩梦一事,是阿暮有一回悄然陪伴在外时,听到屋里传出尖叫声才察觉到的。

  安轻夏笑了下,轻拍额头,“那就是我记忆出错了。算不上噩梦,因为压根儿就没睡着,想着起来找点事缓解缓解,没想到突然发现小斑不见了。”

  说着,他轻戳了下小斑的头,小斑脑袋晃了晃,像个不倒翁似的,瞬间把他逗笑。阿暮看他这般模样,嘴角也微微上扬。

  经过一会儿,安轻夏送徒弟出门,安顿好小斑,重新躺回床上。鬼使神差,这回入睡速度比以往都快,一觉睡到天明。

  接下来的几天,部落里进入日常工作的循环。耕地、播种、除草、驱虫、收获、出摊、赶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对于市场的反对声仍旧响亮,可因着安轻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以及摊位里远超于当前耕种技术而产生的货物,开始有一个小部落试探性地前来光顾。

  这一个小部落,说好听点叫部落,事实上就是个五口之家,正好凑一桌麻将,另附个裁判。

  起初,这五人之家本来是不打算前来,因为他们忌惮阿鲁姆的父亲,毕竟他们部落人数锐减,跟他父亲脱不了干系。

  但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由于实在冷得厉害,他们消耗了比往年更多的木柴和食物。入春之后,家里最小的孩子还忽然生病,他们求神拜天数次,都不见任何好转。

  在听说安首领那儿拥有包治百病的药草之后,部落首领,那个孩子的母亲,犹豫半天之后决定前来市场。

  安轻夏得知这事,当即嘱小斑和玄武带着药草过去。经过诊断,那孩子是因受寒久未治疗,继而引发肺炎。

  高烧在现代社会有很多办法治疗,肺炎亦是,但放在医疗环境极其落后的远古时代,这就是要命的大病。

  那孩子吃过药,安稳地睡上一觉,烧得通红的脸渐渐恢复常色。他的母亲见状,带头向玄武和小斑行跪拜大礼,一如她曾经冲着天地做的那般,她跪下之后,她的丈夫和余下的两个孩子也都照做。

  玄武早就习惯这种场面,好歹他活了这么多年,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小斑跟在安轻夏身边,成天听到部落里那些人神啊首领地喊,同样没太大感触。所以,被这阵仗吓到的,只有跟随他们前来的同伴们。

  礼毕,孩子母亲敬问这些药草需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玄武扫了这小地方一圈,狠不下心狮子大开口,还是按照安轻夏叮嘱的说了。

  “我们平时用不到的东西?真的只需要这个就行吗?”

  在前往市场之前,孩子母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对方的要求竟然会这么奇怪。不过,既然对方开口,那他们就必须照做。

  一家四口沿着小小的房子找了一圈,最后找到一块小拇指大小的枯枝,丈夫说是烧火时遗留下来的,问可不可以。

  “我先带回去给我们首领看看。对了,这包是我们首领另外送来的,他说你是我们市场首位客户,这是给你的谢礼,感谢你对我们的支持和信任。”

  说完这话,玄武轻拍了下小斑的背,带着跟随而来的两名同伴离开。

  等他们离开好一段距离,丈夫征得许可,解开袋子,霎时,清醒的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袋子里是一小袋去壳的稻米、两颗大白菜、成人手腕粗细的白萝卜及胡萝卜各三根、五根连皮玉米,还有打好绳结的两斤猪肉。

  可能这些对于现世的五口之家来说算不上太多,但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堪比神赐。

  玄武收回神识,低头去看小斑,“看来我们这位首领大人还真挺能拉拢人心。”

  “夏夏那是真诚待人。”

  “所以,你已经告诉他了?”

  小斑脚步一顿,玄武轻笑,“那还是别说了,顺其自然罢。带着目的去跟人交往,那份感情就不纯粹了,我想大首领也不想这么做。”

  随后,他朝身旁的同伴打了个响指,“刚才的对话你一个字都没听到。”

  “是的,没有。”

  玄武轻哼一声,继续走路。小斑匀速走在他身边,耳边不自主地回响那晚的话。

  “他要成为神,彻彻底底的神。”

  小斑从一开始就是神兽,立于许多兽族之上,它的起点是它们究极一生都望不到的终点。但这不代表它不知道封神有多难,神成为人只有一瞬,而人成为神,却需要经历许多许多。

  而安轻夏的体质,它来来回回探查过很多次,根本不适合修炼,就算借由外力勉强长寿,那也只是个长生的人,并不是神。

  它实在不知道究竟是谁定下的目标,是它的主人吗?除了他,它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荒唐,那么艰巨的决定。

  它的这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部落面对安轻夏,不过它时不时就会耷拉脑袋,安轻夏就没太在意,问过玄武几句话,带着他们忙别的事去。

  五口之家光顾市场一事传得很快,这里虽说地广,但部落与部落之间挨得很近,有点风吹草动,大部分人都会知晓,更不提是这等大事。

  之所以说大,是因为他们这个行为基本等同于站队。

  强大如阿孟部落,人强本领高,占据自然地理优势可以自给自足,除此之外的部落,几乎都是攀附阿鲁姆的部落存活。

  哪怕有的人没有正式参与到每年的困兽斗,在部落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是必须随叫随到,以防惹恼阿鲁姆父亲和部落其他高层,招致杀身之祸。

  “但如果不救那孩子,死亡同样会到来。”听过阿孟焦急发言后,蒙面白衣祭司说道。

  阿孟叹了口气,把碗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现在只求那个疯子有点良心,不要为难他们。”

  “比起他后续举动,我更好奇安首领取走的‘代价’,一根细枯枝?有打听到是拿去做什么的么?”

  “自打我上次去过他们部落,那个阿暮防我跟防敌人一样。别说打听,我差点连部落的门都快进不去了。”

  白衣祭司道,“未经查证就到他师父面前传话,难怪他有这回应。”

  “可他的确可疑。不知父母,又没有兄弟姐妹,成天在树林里游荡,比野兽还能打。别说杀人,我都觉得他还会吃人。”阿孟双掌一拍,“要是他真的会吃人,那阿夏首领不就危险了?我得去提醒他。”

  白衣祭司抬手将人拦下,“他不会做对安首领不利的事。”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直觉。”

  这两个字一出,阿孟陡然安静下来。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不相信,但他们部落祭司的直觉一定要相信,因为百发百中。

  阿孟缓了缓,又问道,“那你的直觉还告诉你什么?”

  “他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个好人。”

  阿孟犯难,“人不是就分好坏吗?怎么还有既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的?你都快把我说糊涂了。”

  “人心可是很复杂的,仅用三言两语可说不明白。好了,他们在喊你吃饭,快过去罢。”

  阿孟撇撇嘴,似乎还在纠结人心的问题,过去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出去。白衣祭司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咽下一口热水。

  要是人心真的只分好与坏,他们又何必特地设置千关万劫去体会?

  *

  安轻夏放下笔,左右摇摆头。

  这几天他伏案工作的频率比以往都高上许多,还没穿越之前,他每个月最多就是画上门来约的商业稿件,完成之后就躺着看电视、打游戏。有的时候没兴致,直接就婉拒工作,反正每个月的存款利息还有收来的房租够他挥霍。

  但到了这里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毫不夸张地说,他近乎是创世主的存在。那些在现世连一滴汤都分不到的想法和决断,在这儿却能让他大展拳脚。

  要不是他放不下现世的便利生活和那些钱,也许他真会留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事业。

  他忽然能感同身受父母当时白手起家的处境,只是他比他们幸运得多,起码他自带逆天的系统和多达二十余年的教育经历。

  “话说鸿蒙,你真的能保证这些古物可以跟我一起回到现世?”

  【我保证,夏夏。】

  要是带不回去的话,他期盼着的协助华夏历史研究计划直接就会泡汤,到那时,哪里是一句遗憾就能概括。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开启一下地图吧,我得继续研究新的出摊地点。”

  根据安轻夏的指示,周边地图如投影一般展示在他眼前,他伸手放大缩小,在上头圈圈画画,因着过于专心,没有听到外头的敲门声。不多时,一个身影探进来,而后被眼前所见慑住。

  “师尊,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