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程舟摇了摇头。
她亲眼见证了陆悠的生活,他从不外出交友,也总是离群索居,他对任何人都礼貌有度,只有自己能靠近他。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算什么?
像是要证明他话里的真假,证明自己的感知没有错,程舟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踮起脚尖,凑过去吻住了他。
一个落在唇上的吻,一个男女之间的吻。
陆悠愕然地瞪大了双眼,从唇上传来的触感柔软温和,可他仍是在一瞬间竖起了汗毛。当程舟尝试着跟他舌吻时,这种不适到达了极点,迫使他用力推开了她。
“对……对不起,抱歉……”陆悠狼狈地擦拭着唇,踉踉跄跄地退开。
程舟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可陆悠完全没精力去管了。
他想起了那些男人的吻,掠夺的吻,侵占的吻……他差点就吐了出来。
陆悠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将程舟远远地抛在后面。
程舟抬脚想追他,却被人流阻隔,慢慢失去了他的踪迹。
庙会已经接近尾声,人群慢慢散去。
陆悠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像个失了灵魂的木偶一样,麻木地挪动着步伐。
孔明灯已经不见了,月亮也藏了起来。
他走到来时的车站,天太晚了,公交车已经没了踪迹,只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男人已经等了很久了。像未卜先知一样,守在陆悠回去的必经之路上,静静等候着他。
说过永远不会再见的,可谢牧川还是食言了。
陆悠定定地看着他,方才所有的痛苦、屈辱、不堪,在这一刻才终于找到了源头。
他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朝他一步步走近,看着男人脸上无知无觉的表情,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无耻。
一次次入侵他的生活,触碰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从这麻木的现实里清醒过来,直面过去的阴影。
天各两方,两厢安好不好吗?为什么要来打扰他?明明三年前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悠悠。”男人走到他面前,喊出他的名字。
看,依然是这种熟悉的口吻,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仿佛那些伤害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的确,他需要在意什么?不过是驯养一只宠物,高兴了,就伸手摸一摸。不高兴了,就远远地扔到一边。
陆悠想到这里,不自觉就红了眼眶。从过去到现在,他们的地位从来都是不对等的。他是谢牧川手中的蚂蚁、绳上的蚂蚱,男人想他怎样,他就得怎样。
他一定很得意吧。自己被女人亲一下都会过激,从身体到心灵,没办法再接纳任何人,一辈子都要当他的玩具、宠物、发泄品。
他双肩颤抖着,终于难以克制地痛哭出声。
谢牧川被他的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从绑架被放回来到现在,陆悠很少在他面前哭泣。
少年把心封死了,又在门栓上上了无数把锁。他拒绝在自己面前表露任何情绪,永远抗拒,永远排斥。
上一次,是在跨江大桥上,他手被刀刃割伤,鲜血淋漓,步步退,步步哭。
还有一次,就是在这里。狼狈不堪,泪如雨下。
谢牧川看着他的样子,心慢慢抽痛起来。
得知陆悠要结婚时,是心脏被撕裂的剧痛,是一点点磋磨,心死成灰烬。
得知新郎不是他时,是死而复生,重燃希望。
可当他看到,因自己的出现而崩溃痛哭的陆悠时,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心疼。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应该好好爱他不是吗?弥补他这一生没能获得的亲情和爱情,把他当成手心里的珍宝,一点一点治愈他的伤痛。
为什么又让他哭了呢?
谢牧川抬起手,擦去他脸上斑驳的泪。
陆悠因这点触碰而紧张起来,一把打开他的手:“滚开!别碰我!”
他说过无数次滚,可谢牧川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的小少年竖起了锋利的尖刺,却只是为了保护那颗柔软的心。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脆弱又敏感。
谢牧川再一次靠近,给了他一个欠了很久的、满怀安慰的拥抱。
早该抱紧他的。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在他在生日宴里大发脾气的时候,在他因嫉妒而做出傻事的时候,在他被沈彦廷伤害、身心受创的时候……
他谢牧川可以当任何人的情人、爱人、长辈,甚至是父亲。
可陆悠却不能。他只有自己,唯独只有自己。
所以一旦自己舍弃他,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陆悠狠狠推开他试图靠近的胸膛,泪眼滂沱:“我恨你!谢牧川,我恨你!”
他拿起还未离手的那束捧花,拼尽全力砸向男人的脸,一次又一次,直到男人脸上被扎得满是伤口,直到那束花变成花瓣的碎片和残缺的花梗。
他砸到脱力,可男人不闪不避,甚至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像在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个差点变成别人丈夫的爱人。
“我恨你!”陆悠崩溃地大哭。
他不是全然的恨,他只是爱得太痛苦,所以只能选择遗忘。谢牧川想。
可自己的出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口,自己的靠近剥落了他的伪装,他终于原形毕露,只剩下最柔软的一团,坠落在自己怀里。
陆悠挣不开他的束缚,无力地滑落下去。谢牧川不肯放手,跟着半跪下来。
夜空寂寥,没有下雨。可谢牧川的世界依然蒙上了一层阴云,因为他的悠悠哭了。
陆悠哭得喘不过气来,他陷在他最亲、最爱,也最恨的男人怀里,语不成声。他说:“谢牧川……我恨你!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只能靠后面才能兴奋的怪物……不男不女的怪物……”
你玩弄了我,又抛弃了我……
谢牧川听着听着,也酸涩了鼻腔。他扭开脸,想将眼泪憋回。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色令智昏,威逼利诱,他那么张扬自信的悠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可以开开心心地完成学业,然后结婚,生子,去过任何他想要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身伤疤,千疮百孔。
“我恨你……”陆悠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你应该恨我。”
“是你留的那些痕迹……是你穿的乳环……让沈彦廷侵犯了我……”他一点一点揭开了自己的伤疤,揭开那些从未被人知晓的过往。
谢牧川怔住了。悔恨在一瞬间爬上他的面庞。泪水迅速地再次聚集,溢出眼眶,往下流淌。
陆悠还在喃喃地说。他在沉默中压抑了太久,已经快把自己给逼疯了。
“沈彦廷第一次侵犯我的时候,你在医院里照顾袁星尧……”
“他在电话里威胁我的时候,你在忙着祭拜陆笙燃……”
他连陆笙燃、袁星尧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他感受到的全部。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你的时候,你为了袁星尧,把我狠狠推开……”
他声嘶力竭地诘问道:“谢牧川,我要有多贱,才能继续爱你啊?你说……我要怎样……才能继续爱你啊?”
谢牧川几乎痛得无法呼吸,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地流泪。
他的悔恨和爱意,都只能通过这些眼泪来倾诉。
泪水坠到陆悠颈侧,顷刻就没了踪影。
陆悠看到了谢牧川的后悔,却从未感受过他的爱。
永远只有将就、次选,就像谢牧川自己说的,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痛苦、歉疚、后悔,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谢牧川对着怀里破碎不堪的爱人,道:“悠悠,我用我的生命向你起誓。”
陆悠没有说话。
他累了。他是真的真的,太累了。身心俱疲。
他们在夜风中拥抱了很久,直到陆悠连哭都没了力气,无声地抽搐着时,谢牧川才终于开口:“悠悠,我们去坐游览车吧。”
像在邀请那个稚嫩的、刚到谢家的孩子,或是那个还未被扭转为情人的、天真纯粹的少年。
陆悠默认了。
于是谢牧川把他抱起,一步步朝着镇子走去。
庙会已经结束,戏台也已落幕,只有三两家店面还亮着灯,也差不多到了该打烊的时候。
广场上,游览车的老板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又远远看到来了新的客人。
谢牧川用钞能力换来了游览车的使用权,抱着陆悠上了车。
老板在前面认真开着,绕着镇子穿行。
两人隔了几个车厢,谢牧川坐着,陆悠侧躺在他腿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谢牧川努力想捡点有趣的事情说给他听,可陆悠神色依旧恹恹的,打不起什么精神。
他觉得冷,像小兽一样紧紧蜷缩着身体,汲取谢牧川身上的体温。
他总是这样,又贪恋,又害怕。
可他的脆弱也仅限于今晚,到了明天早上,他又会恢复成那副冷淡的模样。
对于这套流程,谢牧川早已习惯。
他能给予陆悠解释、道歉,可被他亲手毁掉的那些信任和爱,却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重新建立。
要想治愈他的爱人,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