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身后,蒙毅也好袁天罡也罢,俱是眉头微跳,将心提起,等待却又担忧着这帝王的动作。然而几人未曾注意到的目光之中,细雨不知何时停止,转瞬无痕。

  唯有东华指尖,杯中茶水似是在轻轻晃动,带起一片碧波。

  这仙神的眉眼似是在氤氲的茶雾间隐没,被沾染上神秘与神圣的气息。而在东华的对面,嬴政指尖落在剑柄而后又松开,却是缓缓露出笑容。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过东华道:

  “既然是如此,这诸天的仙神菩萨们,又是因何而畏惧和害怕呢?”

  将世间之生死轮回执掌,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又如何?尚需得控背躬身,对着人间帝王俯首,甚至是阴谋算计。更不必说那西天灵山内,八大金刚起一阵轻风便至东土。可纵使神通术法无双,却于长安城外驻足,不可近前。

  唯恐将本相泄露。

  这是《西游记》中所载,原身本应当经历的种种。纵使无有嬴政这位神代帝王的存在,纵使落到那仙神菩萨的算计之中,人间、东土、大唐于仙神们而言,同样具有着极重要的位置。

  并非是其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东土大唐之外究竟是如何尚且不说,可在此范围之内,仙神也好诸佛菩萨也罢,显然是未曾有想象中的神通广大与地位崇高的。况且——

  嬴政目光与神情虽然未曾有任何变动,更未曾因此而有任何退步极相让。可是属于这帝王的思维与思绪,却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跑远了的。

  八百年前的秦皇崇高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崇高,嬴政所为的是天下一统神州永安,是叫世人朝有食暮有所将分裂与割据局面结束。使心中的理想与蓝图、构想得到实施。可同样的,嬴政所为的是自身的统治,是大秦、是赢姓的千秋万代,万世一系。一世二世而至千万世。

  即便嬴政心中清楚,这世间并没有万世不灭之王朝。但这足够自信同样足够疯狂的帝王总是愿意做出挑战的,并不畏惧于前路的艰难险阻,更不愿意就此而有任何的妥协及退让。

  以凡人之身而行非凡之事,在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中,嬴政失败亦注定会失败。

  人之生老死病不可避免,而嬴政恰恰是暴毙在沙丘行宫,在一个最是不曾想过的时机之内。

  旨意被扭曲和篡改再是信赖不过的臣子选择背叛,偌大的帝国由此而走向倾颓及灭亡。一切俱是在弹指瞬息间,在短短的时间之内。

  “始皇既殁,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史书工笔,后人评说。纵使嬴政不曾在意亦不会因此而陷入无能的暴怒,没有任何结果与意义的辩驳和纠缠。可是当自原身身上醒来之后,嬴政却是一字一句细细研读了的。

  甚至是于笔下做出抄录,在内心里做出点评。似乎是极淡漠又似乎是极冷锐的眉眼间,因此而生出薄凉的、并不屑于有任何解释的笑意。

  唇角轻轻勾起,目中并没有任何情绪遗留。

  但这喜华服,好美食,爱吃鱼,喝露水,拥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与情操。背靠强秦,衣食住行等种种无一不精,无一不是美好的帝王却又从来都没有想象中的矫情。更非是非得头破血流,亦听不得任何逆耳、忤逆之言之辈。

  自有其做为王者的胸襟与度量。

  因而从那一个又一个的字句中,嬴政所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大秦的二世而亡,是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起落兴衰。更有某些更隐秘与重要的,不可以被言说的东西。

  况且秦皇虽然孤独、冷漠、铁血且无情,将世间的凡夫甚至是自己都视作是工具,没有情感的工具。但嬴政当真轻看天下人,轻看那些所谓的黔首与蝼蚁吗?

  未必尽然。

  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在后世的记载里并不曾吝惜过民力的秦皇,自然是清楚民力所能带来的影响与力量的。山川可移河流可以被更改,蝼蚁之力,又为何不能倾天?

  若是当真无法倾天,那些仙神菩萨们,又是在畏惧、害怕,甚至是算计什么呢?

  古老的仙神面前,嬴政因此而问出疑问。然而所问向的又不仅仅是东华,还有大秦的二世而亡,有那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与史书工笔里的帝国。

  目光灼灼本是恍若古老塑像的、并不具有太多生人情感的眉眼间似是有火在燃烧,又似是有漫天星辰倒映在眼底,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心中微动,同嬴政四目相对的东华也好站在其身后的蒙毅与袁天罡也罢,分明是感觉到这帝王问的是仙神菩萨与蝼蚁,是那枉死城外的景象。

  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还有那强大的、不可一世的,于史书工笔里被灭亡了的大秦。

  嬴政在正视大秦的灭亡,正视后人对那段称不上了解的、被扭曲篡改和遗失摧毁了典籍史料的过往的评说。功过与臧否,纵使时光重来再回到八百年前,嬴政的很多政策与法令、法度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君王的意志同样不会因此而生出妥协。

  但......无人可以确定与知晓嬴政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只是随着嬴政周遭之气质而生出改变的,是那枉死城外的战局,同样生出变动。

  纣绝阴天宫内,一应阴神面上的笑意尚来不及撤去。口中的吹捧与愉悦尚未曾说出,便见那本以为逆转了的形式再度生出转变,却是蒙恬指挥之下,本是如同蝼蚁一般的、叫李信随脚踩过的秦军在反扑。

  单纯的蝼蚁的力量自是不足以倾天,更不足以对那叫秦广王等费心祭练了的、想要将之打造为护法冥神的李信生出反扑。只是恰如同昔日的嬴政使人攻打楚国一般,二十万不行便三十万,六十万。

  总归,那强大的楚国是在秦人的攻伐之下灭亡了的。昔日的楚国如此,今日的大秦归来之战......

  沉着冷静有命令被层层传递,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与黑水龙旗在那黑压压的秦军上空飘扬。如同轻烟一般散去的魂灵在那旗帜的下方重聚,再度变幻出身形凝聚了模样,投入到战场。

  “帝君以为,朕因何而存在?”

  相隔了漫长空间的客栈檐下,嬴政忽然问出仿佛是不相干,同此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而在那战场之内,则是有古老的号角吹响,有秦军结阵,踏步上前。

  兵戈扬起箭雨齐射,原本横扫六合的秦军恰如同严丝合缝却又高效运转的齿轮一般,于这冥府之中,在这枉死城外再运转起来。

  强弩在前,铍戈在后。弓弩为表,戟盾为里。

  这黑压压的、早便已经在这冥府中显露峥嵘的秦人军队,在法天象地之下,在被当作护法冥神而祭练成功的李信面前本算不得什么。毕竟那蚂蚁再多,又如何能够同大象相比较?

  “守”、“落”、“风”、“大风”。

  一个又一个的军令传递,一声又一声的整齐划一的声响传递天地。于此一瞬间,纵使有李信这尊被祭练完成的护法冥神的身影遮蔽天地,仿佛是足以将一切荡平。可那枉死城内,李渊父子三人却是不由得抄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火热与复杂。

  自秦至唐的八百年时光里,军队之武器、战阵等种种早已经生出了变化和改变。只是纵使再如何的不通军事再如何的废柴,可做为一个对权势、野心等种种有着欲念的皇室成员,对于这样一支令行禁止战斗意识高昂,似乎全然无所畏惧且如指臂使的军队,又如何不眼馋,不想据为己有呢?

  父子三人心中不免由此而生出遗憾。

  为这军队不属于自己且尚要被毁灭而遗憾。

  毕竟再如何规整且具有强大的战斗力又如何?那些箭雨也好刀枪斧钺也罢,俱是无法于李信身上留下任何印痕。但李信的脚,却似是到了那战阵中,抬起,将要对着那玄鸟图腾及黑水龙旗而踩下。

  毁灭你,于你何干?

  事实上这似乎未曾有任何自我意识的、全凭着本能而行的傀儡、巨人不过是随意走了几步而已。根本便未曾有任何过多的招式,更未曾有什么精妙的打法。但仅仅是如此,便足以造成伤害,足以叫秦军所维持的战阵被冲垮,被切割,被成片成片的带走,化作轻烟而消逝。

  只是纣绝阴天宫内,一众的阴神们却感受到了压抑,感受到了警兆,感受到了某种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平静。恰如此前于那六道轮回之所,嬴政以手中长剑出鞘,滚滚大势之下,纵使是天庭敕命册封执掌了生死轮回的阴神,同样是土鸡瓦狗同样是蝼蚁。

  根本便无法做出与提起任何的反抗。

  所有的一切俱是冰消雪融,为此而让路。

  “但这又怎么可能,秦皇,秦皇分明是尚未曾出现。况且那样的剑......”

  有阴神倒吸一口凉气,关注着战场,试图将自己说服。

  在他们的意识与认知里,那样的剑于嬴政而言,当是具有极大的消耗的。定不可以长久,更不可以时时用出。合当做为压箱底的手段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