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李泰似是叫李治面上不安、畏惧与恐慌的色彩所愉悦。嘴角牵扯,显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来。伴随着志得意满,却又似是带了几分试探与冷意的话语传递到李治的耳。

  恰如同爬行与蠕动的蛇一般,自皮肉之间游走,惊起层层战栗。

  “稚奴,”

  李泰开口,极亲昵的唤这幼弟的小名。随手将太子承乾抛在一边,以手中尚沾染着血迹的刀拖了,一步步向着李治走去。和颜悦色道:

  “你我兄弟,这皇位叫四哥先坐。待得孤百年之后,杀了你那侄儿,再传位给你如何?”

  李泰似是在商议,又似是在陈述。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李治,露出一口白牙。于一个距离李治算不得近,同样算不得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有雨水混杂着不知是谁人的血水,滴落在地面。甚至于这位魏王殿下一身的服饰,同样叫血液及雨水侵染,氤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但自小于金玉锦绣堆里长大对此本应当再在意不过的李泰却又似乎一无所觉,并不曾感受到那份血腥与不适。不过是等待着李治的回应,等待这幼弟对自己的提议做出答复。至于亲情、礼法、规矩等诸多种种对李泰而言......

  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指望李泰良心发现束手就擒不成?

  李泰目光之下,李治强自镇定了神色,现出几分稚嫩、纠结与懵懂。无甚心机,却又似乎带着几分担忧道:

  “四哥身上有血,恐是受伤,还是先行洗漱,传召医士前来包扎要紧。”

  又道是四哥不必担忧,自身对皇位并无兴趣云云。

  此外,又自行揉了揉脸,严肃了神情。表示自己同侄儿年岁相近,长孙皇后在世之时又曾在一起长大、玩耍。虽名为叔侄,却再是要好不过。

  “这样的话语,四哥可莫要再说。更莫要传将出去,坏了父子情分,叫侄儿伤心。”

  隐隐绰绰的帘幔及明灭不定的烛火间,未及弱冠的晋王殿下如是言。虽面色与肌肉之间似乎残留着恐惧,却强打了精神,条理清晰的在这同胞的、明显是来者不善的兄长面前将自己的观点展露。隐隐然可见其仁厚的本性与极强烈的个人原则。

  只是李泰脚下向着李治缓缓走近,掌中的刀拖行在地面,发出恍若是催命符一般的声响。周遭的空气似乎由此而变得稀薄。

  一声嗤笑,李泰开口,不紧不慢道:

  “那么稚奴以为,四哥当如何?”

  有细碎的灯花仿佛是由此而爆开,李治身后,便是君父的床榻,显然是退无可退。而李泰则是在逼近,如同猫戏老鼠一般逼近。

  并不掩眸中戏谑之色。于是李治挺直了腰杆,回望过李泰,认认真真道:

  “四哥心中,难道不是早已经有了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李泰手中的似是想要扬起,却又叫其强行压下。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抑或是这位魏王殿下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只是李泰的神情却仍是高傲且张扬的,带着明显是受尽宠爱的骄矜与无所顾忌。开口,对着李治道:

  “阿耶疼我,疼大哥。但若要说最是喜爱的……”

  李泰目光在李治身上停留,继而摇头,一本正经道:

  “不管雉奴你信与不信,你四哥我是想过斗倒大哥,日后便将皇位传递于你。”

  李治无言,面色间似有几分触动。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便见李泰以手压下,开口,继续道:

  “大哥可恨,而我与大哥之间,早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面。只可惜我并非是阿耶,大哥同样非是太子建成。纵使玄武门旧事重演,但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李治于内心深处,默声且毫无波澜的做出补充。当然,就明面上而言这同李治其实是并没有太多干系的。

  毕竟李治同一应成年的兄长之间着实是有着不小的年龄差,更不必说那对李治再是疼爱不过的大唐皇帝陛下,俨然失去了生命特征,并不足以成为支撑。

  但一旦太子承乾及魏王李泰出局,那么接下来能够参与这场皇位角逐的……

  似乎刚刚是手刃了长兄,想要重演自家阿耶当年旧事的四哥李泰当面,李治却并非是无有脱身的对策及把握。不过很显然,相较于诸多种种血腥残酷的手段而言,李治却更喜欢干干净净。

  并不沾染半点的血色及尘埃。

  至少在心中有关唐皇的生死尚未得到落定与证实之前,李治并不愿叫手上沾染上同胞兄弟的血。

  所以李治不过是故作了一副懵懂与担忧模样任凭着李泰发挥,将那未尽的话语吐出。

  然而李泰却不愿再言,不过是将手中长刀放下,开口,对着李治道:

  “你会善待孤的妻儿的,对吗?雉奴。”

  “四哥何至于此?”

  李治点头又摇头,似是极尽疑惑与不解,更带着几分对未来命运的茫然。然而李泰却是转了身,一步步走向那被抛落在一旁,似乎是早已凉透了的太子承乾。

  “主少国疑,雉奴你接下来的路,可未必好走。不过哥哥我与大哥打破头来,算是便宜你了。”

  事实上大唐皇帝陛下的子嗣自不仅是太子承乾及李泰、李治三人,但能够有机会坐上皇位的……

  便是原身当真是不在,长孙无忌等一应推翻前隋的凌烟阁功臣,便当真是吃素的不成?

  李承乾与李泰之后,李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结果李泰可以预见,李治同样可以预见。只是当李泰转身,皮肉翻卷深入到骨髓的伤痕落到李治眼中之时,这位晋王殿下心中再无疑虑,算是明白了李泰打算。

  两败俱伤,两败俱亡,这位四哥,是为托孤而来。

  不过李治心中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更未因此而将放松的色彩与神色显露。只是在李泰再度将那刀提起,将要对着太子承乾脖颈而斩下时伸出了手。

  似是本能的想要做出阻止。

  “你待如何?”

  陌生且熟悉的、不带任何波澜及起伏的声音传递到李治及李泰的耳。

  身形僵硬手中长刀落在地面,李泰僵硬回头,便见那叫帘幔遮掩的床榻间,本己经被宣告了死亡的阿耶似是起身。如渊如山,从那阴间地府里再归来。

  带给自身以莫大的压力。

  这是从小便倍受原身宠爱的李泰所不曾感受过的威严与威仪。而清清白白恍若一朵迎风飘曳的小白花,在嬴政话音出现的第一时间便蓄上泪水露出激动神色的李治则是内心微沉。

  知晓这归来的是自家阿耶,却又未必是自家阿耶。只是不管如何,李治似乎都未曾赌错。而那两位成年的兄长接下来所应当面对的……

  国灵之身身侧,袁天罡目光小心且极隐蔽的在玄衣高冠的帝王及那睁开双眼,从地府中再归来的唐皇之间打转。最终挫败的得出结论:

  纵使唐皇是秦皇,这前所未有的国灵同样是秦皇。但……

  分不清,是真的分不清。

  若非是嬴政主动将身份泄露,即便知道有所不同,谁又能够将唐皇、将因国家意志与意识而生成的国灵,同八百年前的秦皇联系起来呢?

  天机遮掩与遮蔽之下,袁天罡也好白衣观音等也罢,所看到的俱是一派茫茫,并没有任何异样。更不会有所提示。

  然后袁天罡便对上了一样貌极是英武温和的青年,对上了一张似是再和善不过的笑脸。

  腰间仗剑,做文官打扮。

  是蒙毅。随嬴政回返阳间的蒙毅。

  从六道轮回之所踏足那经由嬴政所开辟的通道之后经历的种种自不必说,脚下踏出,嬴政与蒙毅神魂再出现时,便已经是至于渭水河边。

  待得嬴政以手按剑柄,手中长剑似是要再劈出,那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河水分散,显露出的恰是长安城外,阳世景象。

  于是嬴政与蒙毅再踏出,便已经是回转阳间。有关于自身现下之身份等种种,嬴政同样对蒙毅做出简短的介绍。

  待得嬴政以神魂回转唐皇肉身,对这场经由人心欲念而起的、恍若昔日旧事重演的玄武门继承法做出收尾。蒙毅自然是至于国灵之身近前,先是拜会过皇帝陛下,而后对着袁天罡露出亲切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位是……”

  “在下蒙毅。”

  “可要如同李斯一般,借尸还阳,寻一个肉身……”

  有一就有二,虽然内心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已经下意识转变为某些形态的袁天罡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问题问出。直到出口的瞬间,方才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说出了什么。

  国灵之身颔首,蒙毅更是再温和不过的袁天罡表示劳烦。但,虽然但是,这不是我的业务范畴啊喂!

  袁天罡嘴角扯了又扯,终是小心翼翼的做出提醒,道是此事还是要让李淳风来做,方才算得上对口。

  毕竟贿赂阴差什么的,他熟。

  远在外地并且打了个喷嚏的李淳风:……

  我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