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风眠望着信纸上妹妹娟秀的字迹,手却开始慢慢转起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宁将军常年身居北疆,对边疆贸易如指掌。事实上边界小城光禄的繁荣程度并不逊于宣城,光禄城是祝国和羯人协商好的居中休战之城,双方均不得在此城中挑起战事,也就成为祝国人民和羯人贸易往来的不二之选,除了羯人部落和祝国之外,其他部落也被吸引来光禄交易买卖商品,久而久之,在光禄城里看到的稀奇古怪玩意反而比在宣城看到的要多的多。

  而光禄城中就曾经流行过一种水,羯人唤其为“巴雅”,在羯语中是快乐的意思,喝后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心情愉快,有伤痛的人喝后也可以暂时止疼。巴雅一时间在光禄城一带十分流行。后来,宁风眠发现这水服用超过三瓶以上就会成瘾,继而变得根本离不开它,那段时间光禄城中不少百姓皮肤溃烂身形消瘦,甚至有人一次性喝多了后会直接在大笑中猝死,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死状恐怖。

  宁风眠担心百姓身心会受到这种奇异饮品的钳制,于是要求当地官员在光禄城内严禁买卖巴雅水,不过由于光禄城内居民民族复杂确实难以做到全部禁止,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严禁将巴雅带入祝国境内,军中更是禁止饮用,喝一次罚十军棍。这才让巴雅慢慢淡出大家,至少是祝国百姓的视野。

  如今在江南用来治疗梅花疫的汤药为何与巴雅水的功效如此相近,如果不是巴雅而确实有如此有用的汤药,是否能够治好沈槐之的夜盲症?

  宁风眠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不是残废的秘密怕是快瞒不住了。

  正月夜,瞿志恒陪夫人和小女儿去河边赏灯,虽然春寒料峭,但依然阻挡不了百姓们赏灯游船的兴致,河边树梢上挂满各式各样造型的灯笼,罩着不同颜色的灯笼纸,在晴夜中一片五彩缤纷的灯光闪烁,仿佛浩瀚繁星落入凡间,一派热闹浮华,河中浮着无数莲花水灯兀自在水上轻轻飘荡,好似无数精灵浮游于水中。

  街市上接踵摩肩,各种摊贩吆喝声络绎不绝,整个街市热闹非凡,小女儿十分高兴,拉着瞿志恒的手就往前冲,边冲边喊着: “爹爹,爹爹!米糕!我要吃桂花米糕!”

  远处的米糕摊刚刚出锅一锅新米糕,盖子一揭开,浓白的雾气中满溢着甜蜜的蜜糖米糕的香气,小女儿指着小兔子造型的白胖米糕嚷嚷着馋,瞿志恒乐呵呵地掏银子的时候,忽然眼前有黑影一闪而过。

  谁?瞿志恒心中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陪着夫人女儿沿着河逛完了整个街市,最后拎着小女儿指名要的小老虎灯笼还有大包小包的糖果蜜饯和夫人的胭脂水粉一家人笑意吟吟地回到家。

  夫人带着玩累了的女儿去沐浴更衣,瞿志恒一脸幸福地笑着看着夫人抱着女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然后叹息了一声,收起满脸笑意阴沉着脸地推开书房的门。

  不出所料,书房中已经有人等着了。

  “瞿大人好幸福,令千金今年还不满五岁吧?白胖可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有话直说罢。”

  “丞相在剪晴阁等大人,现在。”说完,黑衣人不再多话,干净利落地飞身离开,身手好到在喧嚣热闹的御史大夫府邸之中来去均如入无人之境,是在震慑,瞿志恒明白。

  左丞相府依然寒冷空旷,有时候瞿志恒实在不能明白崔绍的想法,他要那么大的权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甚至都没有家室!自己为官是为了瞿家荣耀,是一份为夫为父为兄长的责任,那么崔相做出的如此艰险的选择则确实令人费解。

  他守着这么一个清冷空旷的空宅子,处心积虑地去筹谋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瞿大人按原计划照做便是。”崔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来他现在的情绪。

  “宁将军他……”瞿志恒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道, “向来严守军纪,对属下亲如兄弟……”

  “瞿大人,”崔绍不紧不慢地打断瞿志恒的话道, “将军待兵士如同兄弟?就这一句话已经够参宁风眠好几本子了,瞿大人身为御史大夫为何毫无作为?”

  崔绍说的其实没错,祝文帝疑心病如此之重,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而子嗣稀薄幼弱,最忌讳的就是将军手中的军权,更何况这将军在军中还威望甚高。 “亲如兄弟”,这四个字一旦说出口,宁将军怕是活不过明年了。

  “此事只是道听途说,无凭无证不可参奏,是下官的错。”瞿志恒欠身道。

  崔绍沉默地看着瞿志恒,对他的回答不置一词,许久才指了指书桌道: “那就请瞿大人看看这些有凭有据可供参奏的材料。”

  瞿志恒的目光顺着丞相的手落在那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上,书桌的正中间是一大摞书本,参差不齐笔迹不一新旧不同,放在一起略微显得有些凌乱。瞿志恒心中一凛,崔丞相办事果然滴水不漏,这一堆乱糟糟破破烂烂的书记放在一起,谁也不会去质疑它们的真实性,这些乱七八糟甚至充满勾划涂画的字迹,完完全全就是武人书记的风范。

  是军饷粮草冬衣的拨付和运转单据。

  “不用担心,这些都是真的,”崔绍没有多言,只是低着头在瞿志恒面前慢慢踱着步子, “瞿大人,令夫人美貌贤淑,令千金乖巧伶俐,令弟虽不喜读书但好在没有劣迹足够在朝中谋个文官安享福荫一辈子。不过……”

  崔绍适时停顿下来,如鹰隼般的眼睛在眼前这位官至御史大夫要位的青年人身上扫了一圈。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瞿志恒身上散发出来的和秦松相同的气息简直有如实质,不舍,害怕,纠结,渴望……如此明显。

  有软肋和弱点就会被人拿捏,他们活这一世也不明白这个道理,还以为自己守护的那一点点情爱就是整个世界,殊不知亲情友情爱情往往是无根浮萍,稍微一吹就消散不见,如此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却让世人趋之若鹜,崔绍眼中一片乌沉,可见愚蠢。

  “不过这种幸福既可如磐石般坚固,也可以是镜花水月,”崔绍眼底如同一池深潭,根本无法探究其深浅, “看瞿大人选了。”

  崔丞相府中惯常的空旷寒冷,寒风穿堂而过,把瞿志恒背后沁出的薄汗吹凉,粘在里衣里如同背负着一层为他量身打造的薄冰。

  “去吧。”

  “是。”瞿志恒答道。

  “且慢,”崔绍有些玩味儿似的看着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瞿志恒,慢声道, “案上的材料,瞿大人是收还是不收。”

  瞿志恒看着那叠乱糟糟的材料,步履沉重行走艰难,似乎每往前走一步都要耗费掉自己全身的力气,等终于走到案边,他甚至觉得自己连拿起那叠纸张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注定是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而此时的宁将军,却不知道自己远离波云诡谲的朝堂整治后,居然还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犯愁。

  “哎,你就带我出门一趟嘛。”沈槐之此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新长出来的皮肤也已经由红转白,甚至比以往显得更加白嫩,如今的沈槐之,被养得唇红齿白,又因为消瘦下去的肉还没养回来,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还没长开的少年。

  眼前这位少年瞎子正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一只手一边摸摸索索地在石桌上摸着,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叭叭叭: “你说那河边那么多花灯,把整条街市都照得那么亮跟白天似的,说不定因为太亮我就看得见了呢!”

  宁风眠抱着芝麻汤圆坐在挂满各式灯笼亮如白昼的小院里,垂眼看着沈瞎子伸手在桌上乱摸,默默伸手将桌上那碟瓜子推到沈槐之的手下面,最后无情拒绝道: “我不能走,你不能看,我们出去博人同情讨饭吃吗?”

  “嘶……”沈槐之摸到那碟胖乎乎的炒瓜子后,毫不客气地就咯嘣咯嘣嗑, “将军你的身价呢?”

  “再说了,今天外面肯定有很多平常吃不到的好吃的,”沈槐之说到此时,脸上的难过简直要溢出来了,嘴里的瓜子立刻都不香了, “上次去得味楼的时候,老板说节出新口味的炸食,还邀请我去吃呢……”

  宁风眠:……

  “大病初愈,能吃得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宁风眠又从丫鬟手里拿过来一杯热牛乳,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确认不会烫到后递到沈槐之的手中。

  “什么叫乱七八糟啊!”沈槐之翻了个白眼,然后无精打采地朝石桌上一趴, “我生病那么长时间,前几天都没吃东西,后几天天天吃粥吃青菜,天呐,牢里的犯人伙食都比我的好啊!”

  沈瞎子当然不知道,为了尽量给他增加营养给粥调味道,从来厉行节俭绝不铺张的宁将军,就为了沈瞎子吃的粥里放的那一些些肉茸,把全宣城的珍贵食材都买了个遍。

  突然,沈瞎子蓦地坐直了起来,精巧的鼻子使劲吸了吸气: “嗯?好香,什么东西?”

  宁风眠:……他仿佛看到面前这个小瞎子的耳朵和尾巴都瞬间竖了起来。

  话音刚落,就看到覃烽怀里饱满各种纸包,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看到沈槐之也在石桌旁坐着就又猛地一个急刹车,小声道: “将军!”

  “嗯,都放我房里去吧。”宁风眠吩咐道,可眼睛却始终没有从沈槐之身上离开过。

  直男覃烽挠挠后脑勺,一脸不懂地朝将军的卧室走去,刚才将军和那只沈孔雀之间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感觉说句话都不合适,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新型气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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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吧,这个崔丞相多少是有点子反社会人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