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早该身死此刻却出现在眼前的至亲至恨,程如一脑中乱成一团,其他人愣了片刻这方又回过神来,和堂主仍旧执意要动手,唐惊弦则提琴横置,挥手扫弦震慑众人,同时不由分说竟快步向程如一走去,严况还当他欲行不轨,立即挺身出手与其纠缠。

  唐惊弦实则已经无意伤人,只高声问道:“程如一!你和唐妙舞到底是什么关系!”

  程如一还未开口应答,那老妪却再度发出一串嚎叫,紧接着头颅猛地后仰,剧烈咳嗽着呕出一口血痰,程如一双手发颤却还是没下得去手碰她,谁知她却自己回光返照般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正当众人惊异之时,老妪目光转而投向了唐惊弦,用她脏污的双手指着程如一声音嘶哑艰难道——

  “他……妙娘的……儿子!”

  “他是,唐妙舞……的!儿子!”

  老妪一语犹如巨石高坠,死水也要掀起千层波,更何况如今在场众人情绪皆似沸水翻波……唐惊弦与严况立刻停手,和堂主与一众弟子也尽皆放下了弓弩兵器,而唐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高喊道:“我想起来了!唐妙舞就是……我姑姑啊!那程哥……不就是我表哥吗!”

  众人见此情形皆是激动带着些许期待,唯有袁善其厉声喝道:“不可能!唐妙舞早就死了,她……”

  话已出口,袁善其才意识到情急失言,连忙闭口不言,神色慌乱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而老妪正焦急的在怀里乱摸,最终摸出了一块玉佩。

  “妙娘的……东西!”老妪边说边捏着那玉佩拼命晃动,唐惊弦见状一把就将那玉佩夺了过来。

  唐惊弦的神色痛苦至极,仿佛他捏着玉佩,像是被迫紧攥着一块烙铁在手,却又不肯放手,而和堂主也凑上前来,看清那块玉佩瞬间也神色大道:“这……这是大小姐的唐门玉令啊!”

  这快玉佩与唐清歌分给上官九的那块义字玉令的形状材质纹路一模一样,只是上面雕刻得并非“义”字,而是一个情字。

  “婆婆……”程如一也撑身起来盯着老妪的脸道:“真是你……是你……”

  程如一这一声“婆婆”唤出口,早已面目全非的程老太太居然露出了笑意,她含泪连连点头,语气带着讨好意味结结巴巴道:“如,如一……我,是,是婆婆……”

  程老太太话没说完便被和堂主给揪过去质问:“这玉令你从哪儿来的!又凭什么说这小子是我们大小姐的儿子!”

  和堂主的话提醒了唐惊弦,他此刻再望向程如一,竟觉越看越像,不由喃喃自语:“像……太像了……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孩子……你是我阿姐的孩子……!”

  唐惊弦越说越激动,直接一把抱住了程如一,程如一早就被磋磨得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任由唐惊弦老泪纵横的抱着自己,然而严况却满脸不悦的搡开了唐惊弦。

  “别急,有我在。”严况沉声开口,握紧程如一双手让人靠自己肩上,程如一微微点头,努力镇定理清思绪,看了看唐惊弦又望向程老太太道:“所以你跟我爹,早就知道我娘是唐门的人?”

  “当年……你娘被人追杀……”程老太太言语间不住的被痰卡住,却还是坚持断断续续道:“你爹,救了她,她人活了武功废了,不想回唐门,就嫁了你爹……”

  程如一瞥了一眼激动万分的唐惊弦,接过话来道:“所以,当你们嫌她久病不起也无家世仰仗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休了她,而是杀了她吗。”

  程如一的语气平和,像陈述却不像质问,更不似初时对严况回忆这番过往时那般的沉痛,程老太太却神色扭曲起来,连连摇头摆手:“她是病死……是病死……”

  “嗯是病死。”程如一没反驳,先肯定了她却又淡淡道:“是被病拖死的。”

  “孩子!你说什么!”接连噩耗让唐惊弦彻底失态,他扑上去扯住程如一的衣袖瞪圆了双眼道:“你说你娘怎么了……她怎么了?”

  严况立即拨开唐惊弦的手冷声道:“唐门主是上了年纪,耳力不好么。”

  程如一却抿着唇,望着眼前活了二十多年方才得以相识的血亲,一字一句道:“唐妙舞死了,死了十几年了,病死的。”

  “因为夫家嫌她拖累,病了也不给她请大夫,她活活病死的,死的时候我九岁,我小妹只有五岁。”程如一说罢淡淡瞥向自己的祖母,嘴角勾起苦笑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想不通,你和我爹为何如此狠心……既嫌她拖累,休了她赶她走也好……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锁在屋子里,活活拖死?”

  “原来因为她是唐门的人……你们害怕她被休了之后回来报复对不对?”程如一笑着笑着,泪却还是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严况想要给他擦擦眼泪,但看了自己满手的血泥最终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而唐惊弦跌坐在地,和堂主怎么扶他他似乎也站不稳,连摔了几下才勉强站起来,转而怒目瞪向一直心虚哭泣的程老太太。

  “就是她跟你爹……害死了我的阿姐吗!”唐惊弦咬牙切齿呵斥道,程老太太被吓了一激灵直接跪倒在地,程如一却道:“唐门主且慢,我还有话要问她。”

  程如一神色无悲无喜也无恨,他抹去面上泪痕望向程老太太:“你既然没死,为何不回黄府却来唐门,母亲的玉牌又为何在你的手里?”

  程老太太哭着想去抓程如一的鞋,却还是卑微怯懦的缩了回来:“不敢回……是报应……我病,她也不给我药……是报应……唐门,来唐门……救救如一……”

  她神志不清又语无伦次的嘀咕着,忽地又仰起头满眼慈爱的看向程如一:“如一……活着,太好了……”

  说着,她哆嗦着伸手指向唐惊弦手里的玉令:“当掉了……赎回来,给你……原谅……”

  话音未落,程老太身子却猛地一僵一抽,随即砰然倒在地上,喉头上上下下的翻滚着,似乎还有话想说,却被一口气堵住再吐不出半个字,就这么睁着眼瞬间没了声息。

  程如一深吸一口气却没言语,只泪滴连绵不断。他俯身伸手,终究还是替她阖上了双眼。

  一如同多年前,他亲手阖上母亲不甘痛苦的双眸。

  眼见自己深恨过的血亲时隔多年后这般死在眼前,程如一感到脊背发凉骨子都透着寒意,忽地背上却一暖。

  “我在。”严况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短短两字带着热息打在耳畔,程如一登时不假思索回身抱住了他脖颈,想哭想喊却没有力气。

  袁善其在旁大气儿都不敢出,额上早结了慢慢一层冷汗,连忙摆手使眼色正欲带着护卫偷偷离开,怎料严况却忽然高喝一声道:“袁善其!”

  原本没人注意到他,谁知严况这一嗓子下来,众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袁家人身上,唐惊弦也回过神来,面色不善的盯着袁善其。

  袁善其见溜走被打断,只得嘴硬辩解道:“一个疯婆子的话如何能信!唐妙舞死无对证,根本没人能证明程如一是她所生!更何况,他朝廷逃犯的身份绝对做不了假!”

  说罢,袁善其又强撑气场拂袖故作愠怒道:“唐惊弦,今日你若不杀程如一,来日唐门上下必受牵连!”

  程如一眼睑微动,想言语却实在是心血耗尽没力气开口,严况只轻拍了拍他后背,随即开口道:“唐门主,是非曲直你心中自有思量。有些人的手既伸得太长那便砍断,想来唐门主也有法子自圆其说,唐门化尸水天下闻名,若想让什么东西彻底消失,不过是阁下一句话的事。”

  说着,严况目光落在袁善其身上,话锋一转冷声道:“唐门主若是怕担责任,严某也乐意代劳,保证处理得比化尸水还干净。”

  袁善其自然听得出严况话中意味,额上不免冷汗涔涔,而唐渺此时也飞奔过来跪在唐惊弦眼前:“爹……!别杀程哥他们!”

  唐惊弦这回没再犹豫,他看了一眼程如一,又俯身将唐渺扶起,随即神色冷冷望向袁善其道:“不管他是什么朝廷钦犯,他都是我的亲外甥!唐某今日认定了他!也决不容许任何人伤他分毫!”

  袁善其见唐惊弦心意已决,再硬碰硬恐怕自己都不能保全,便装腔作势道:“你既如此固执,那老夫也只有暂且回京……”

  “且住!”

  唐惊弦打断了他,随即眼神一冷道:“当年朝廷清理武林各大势力,派了官员来唐门招安讲和,阿姐不满,带了弟子把那官员骗到了泥地里。后来阿姐离去继而失踪,那官员还热情主动的参与了搜寻……”

  唐惊弦回头看着程如一神色哀戚道:“可阿姐一去不回,时隔多年才知她当年被人打伤,连武功也尽废,就连性命也……”

  程如一闻言神色疑惑,不解唐惊弦究竟何意,而言至此处,唐惊弦却猛地转头瞪向袁善其:“这些,就连唐某全是今日方知!可方才你却一口咬定阿姐已经死了……”说罢,唐惊弦竟一步一步走向袁善其,神色愈发失控。乃至咬牙怒目道——

  “袁善其,当年那前来招安的官员,不正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