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宽的长棍高扬又落下,程如一被捆在长凳上硬挨了这下,不由痛呼出声,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垂头瞬间,血丝顺着嘴角沥沥滴落。

  “别打了……!“娘,大娘子……求你了……”

  程如清在旁哭得满眼是泪,却被家仆死死按住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人受罚,若给她机会能重选一次,她绝不会拉着程如一来这院子里折竹枝!

  随即又是一棍落下,程如一再喊不出声,程如清却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

  程如一半垂着头颅,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妹妹,可方一抬头开口,却猛地咳嗽起来,而余光里,他瞥见了坐在上头的黄氏。

  自己的这位继母看起来脸色憔悴,呼吸声都重了许多,看起来已无当年的凌厉锋芒。

  原来再凶狠厉害的人也是会老的。

  面对亲生女儿的哭诉恳求,黄氏依旧无动于衷,身侧女使端来汤药,却被她一巴掌掀翻在地!巨响惹得众人一惊,就连行刑之人也动作一顿。

  “还喝什么药……!”黄氏震怒不已,却又瞬间冷静下来,望向自己数十年从未投以目光的亲生女儿。

  “你哭什么?”黄氏冷声道。

  程如清见对方发问,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哀求道:“我求大娘子饶了我哥……不能再打了,真的不能……”

  “打断他一条腿!”

  程如清怎能料得自己的求饶竟成了催命符!黄氏一声令下,程如一登时心如死灰,阖眸垂首等着那棍子落下,却骤觉背上一沉!

  黄氏立即惊惧喝道:“住手!”

  眼见亲生女儿不顾死活的扑在程如一身上,黄氏终究还是下不得这个狠心,家仆纷纷停手后退,黄氏又下令道:“把她拉开!”

  仆从闻言上来要拉,程如清却死死扒着程如一哀声道:“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是我拉着他来折竹子的,都是我的错!你要罚就罚我!”

  程如清毕竟还是这家的大小姐,生母又就在眼前,一群家仆也不敢太过使力拉扯,一时竟僵持不下,气的黄氏怒斥道:“孽畜!我才是生你的!你竟敢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忤逆自己的亲娘!”

  “我呸!”

  程如清此刻急红了眼,也不顾什么辈分伦常,只冲人吼道:“什么亲娘!自你生下我,可管过我一天么?自五岁起便是我哥照顾我,教我读书识字!你说你是我亲娘,那我六岁时落水你怎么不来救我!我八岁时着凉发烧,守在我床边不眠不休照应的人,又怎么不是你!”

  “你这样的娘,我不要也罢!我的命不是你给的,是我哥给的!你今日若要打死我哥……就连着我一块打死!”

  “清儿……”程如一神侍恍惚费力挣扎,想要劝上几句,却终是眼前一黑。

  ……

  “然后……”

  神思回归现实的程如一,望着身侧之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微叹息。

  “既来了,便先进去看看。”严况见状也没再往下问,只是忽然握住程如一手往自己臂弯上一搭,这举动惹得对方一愣,严况连忙解释道:“你现在是个姑娘。”

  程如一面有尴尬,但也没反驳,只拉住严况衣袖低声道:“严大人,我不能保证她真的没有杀人……而且何相公又插手进来,此事恐怕并不简单,你当真要随我蹚这趟浑水吗?”

  “我不管她到底有没有杀人,也不在乎何彦舟为何出现在此。”严况拽着程如一径直往那何府门前走去,神色如平常般淡淡然,只道:“我不认得这家主人,更不知该如何进去,待会儿就靠你了。”

  “诶……!”程如一还没来得及应声,便已被严况带到了大门前,两人方一停步,便被官府派来的守住现场的护卫拦住。

  护卫操着一口方言道:“命案现场,不准入内!”

  严况听不懂,程如一连忙捏起嗓子夹着气音,用方言轻声道:“二位官爷行行好,我家老爷是京里来的,与这何老板是故交。我们老爷这趟回来,便是他们二人有约在先,谁知刚到此地,何老板竟然……”

  说着,程如一把手伸进包裹里摸出两块银锭来,直往那护卫手中塞:“就请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祭拜一下故人吧?”

  护卫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看见银子脸色不由瞬间亮了起来,甚至还开始贼兮兮的打量起男扮女装的程如一来。

  严况见状神色一冷,将人揽进怀里,目光一垂正落在那人面上。

  许是被这杀人目光打量得遍体生寒,护卫冷哼一声侧身道:“行了行了,进去吧,可快着点……这地方邪性,不吉利。”

  程如一连连道谢,却被严况冷着脸揽了进去。

  二人方一踏进院子,一阵冷风扑面,入目素色满眼,白节冥币迎风乱摆,堂屋院内空无一人,又适逢黄昏,四下里悬挂的奠字灯笼烛光微弱,起不到什么照明的效用,却透着丝丝凄凉诡异,深秋叶落,院中秃树枯枝,如同骷髅指节,延伸至黄昏天际。

  程如一不禁打了个寒颤,干脆顺势往严况怀里钻了钻。

  “怕了?”严况不自觉嘴角上扬,眉梢一挑望着怀里缩成一团的人。

  “不是……没有。只是想起多年前,此处还唤作黄府时也曾有过如此一番布景……”程如一嘴上说着没有,手却紧紧揪着严况的衣裳,低声道:“官人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面对眼前冷清渗人的景象,严况却意外莫名的心情不错,甚至主动打趣道:“你的意思是缺个索命的女鬼,还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什么……有你这么个阎王老大在此坐镇还不够?”程如一下意识顺着严况开始贫嘴,转念一想心说不对!自己怎的就被他给带偏了?

  程如一定了定神道:“官人,我的意思是,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何家本就行商富足,当年,他又拿了许多的嫁妆,早是此地首富了,怎会连个看门的管家仆人都没有?”

  “没人更好。”严况伸手把程如一往外一推,道:“此地你熟,带路。”

  “诶,难道不先找人了解一下情况么……”从怀抱里骤然脱出,程如一被冷风吹得裹紧了衣裳,左右看看不解问道:“官人要去哪儿?”

  “此地有尸气,尸体应该还在府里。”

  严况此言一出,程如一顿时明了,当即便带着人往曾摆放过灵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唯有秋风萧索,落叶翩跹而过,竟然还是没有一个活人。四下里寂静一片,偶有鸟雀飞过,掠起阵阵风语。

  程如一心里莫名发慌,便想靠贫嘴转移心思:“官人莫非真是属狗的?这鼻子竟如此灵,还能闻见尸气……佩服佩服。”

  他正巧又忆起自己早先给严况起的外号,小声嘀咕着:“严小狗……果然很狗。”

  后半句严况没听清,只是眼下不安的气氛让他无比警戒,不由自主的捉住了程如一手腕。

  严况早先在齐州时便失了嗅觉,实际并未真正嗅到什么气味,而他口中那所谓尸气,不过是常年浸润于刑场厮杀中的一种直觉,一种莫名特殊的氛围。

  而此刻那氛围于身侧却愈发浓郁,直至二人来到一座偏房前,见程如一还在犹豫,严况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血腥气扑面刺鼻!程如一登时蹙眉后退,冷风一卷,又吹来些许不算浓烈的腐败气息。

  那是独属于尸体的气息。严况虽闻不到任何气味,却很熟悉这种感觉,他率先一步踏进房中,程如一本还有些踌躇,可自己一人在外反而更加害怕,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白烛冷光,破门掀起秋风吹动素节,寿材敞放正中,程如一还未上前,先一步走到棺材前的严况却骤然回身。

  程如一不明所以,还想上前多看几眼,严况顿时抬手将他拦住,神色定定道:“别看。”

  程如一满不在乎笑笑,首先,他对这个便宜妹夫没什么好感,其次,他也是躺过乱葬岗见过血肉沸腾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得?

  程如一自信十足拨开严况,然而上前的一瞬间,顿觉喉头一紧!拼命立时转身奔向门外,弯腰干呕起来……!

  “都跟你说了别看。”严况上前轻拍人后背,无奈道:“他死的很不好看。”

  程如一呕了一阵,没能真吐出来,只能大口喘息着平复,结结巴巴道:“怎……么会……”

  “头被砸烂了。”

  听得此语,程如一又觉胃里一阵翻腾,立时摆手道:“别说了……”

  严况却认真思索道:“右手也被砸烂,不知是用的是什么利器。”

  “呃……”言语勾起脑中画面,程如一登时弯腰吐了一大口酸水出来,仿若哽咽般连声道:“好官人,饶了我吧……别说了,别说了……”

  程如一真是后悔自己方才逞强看了那一眼。便只那一眼,他都恐怕要用一生去治愈了。

  严况伸手替他拍背,手劲儿又太大,拍得程如一咳得更离开,他连忙闪身往后退,便用帕子擦嘴边摇头道:“严大人,严青天……您验尸,您查案,不用管我。”

  严况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灵堂,重操旧业观察起尸体,程如一则在旁扶墙缓气,夜风皱起,吹得人渐渐冷静,然程如一正欲起身之时,忽觉眼前人影疾动!

  待他看清之时,该在灵堂中的人此刻却处于眼前咫尺,而严况手中匕首此刻正指向的是……自己?!

  不对……!程如一目光微动,猛然发觉那匕首所指之处,却是自己颈侧身后!而与此同时,他身后骤然响起一道清冷女声——

  “未经通报肆意乱走,又擅闯灵堂扰亡者清净,可真不知二位究竟是来吊唁的,还是来打劫的啊。”

  那声音像是说话的人喉头含着冰块一般,听得程如一手脚发凉。但此刻他不知身后情况不敢乱动,只能咬牙顺着那女子道:“这位姐姐,我家官人的确是有些莽撞了……但实在是贵府四下无人,官人又心急惦念故人,这才失礼……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说罢,程如一开始挤眉弄眼试图跟严况交流,岂料严况却直接一把将人拨开,程如一顺势转了个身躲到严况身后,这才看清那身后女子相貌——

  那女子一身白衣胜雪,素银簪子挽着头发,削肩柳叶细腰,玉肌远山雪,双眸如点漆,眼角还缀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眼前女子看着年岁不大,十七八的瘦弱模样,身上却莫名有种叫人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与冰冷气韵。

  程如一心说:就像是……严况身上曾有的那种疏离与愁绪。

  “这位姐姐倒是客气……可你家官人还在用刀子指着我呢。”女子微微一笑,歪头柔声开口,先前的肃冷气质竟然瞬间一扫而空,反生出一副轻浮娇媚之态。

  “你是何人。”严况执刀之手不曾偏倚半分,实在是眼前这名女子,隐隐让他感到不安。

  “我?”那女子不禁掩唇轻笑起来:“还要问问你们是谁呢?此刻棺材里头躺着的那位,是我的官人,你们说,我是谁?”

  听得此言,程如一愣了片刻,严况则是直接反驳道:“胡言乱语,他妻子有杀夫嫌疑,此刻正还在牢里。”

  那女子面上倏然生出一抹转瞬即逝的错愕,随即抬手撩起额角碎发轻哼道:“哟……阁下身为男人,难道也只有眼下身边的这一个女人么?”

  严况眉头一紧,顿时语塞显然不知如何回答,程如一闻言轻咳一声,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他自严况身后一步迈出,挺胸抬头道:“对啊。”

  程如一话音刚落,那女子却莫名激动起来,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程如一的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更有震惊讶异,她甚至还想上前两步,却被严况抬手拦住。

  程如一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开口道:“终究是我们失礼,我代官人向夫人赔个不是。”

  说罢,程如一微微欠身,有模有样道了个万福,那女子见状连忙伸手虚扶:“可不敢当可不敢当!我哪儿是什么夫人啊?奴家檀珠,是老爷的妾……真正的夫人,正如这位官人所说,在牢里呢。”

  “原来是檀小娘。”原来是何俊勇那个王八羔子纳的妾……程如一心中如是道。

  只见那名唤檀珠的小妾腰肢款款,迈着格外轻盈的碎步绕过他们两人进了灵堂,朝着那棺材拜了一拜,面不改色走过棺材,往那冷透的香炉里上了三柱香。

  檀珠含笑回身道:“二位既说是来吊唁的,怎么也不进来上柱香?”

  这女子身上疑点重重,若在平时,严况早就直接捉她回镇抚司受审了,见程如一正在思索,严况率先开口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夜里,雨下的很大啊……”

  对上严况那审人时惯用的死人脸,檀珠竟也不怕,仍旧笑意盈盈道:“怎么,奴家瞧着这位官人竟不是来吊唁的,是来断案的?”

  程如一连忙接过话来:“是,我们的确是来吊唁……只是好奇而已。以及,我记得贵府的程大娘子与何官人也是相敬如宾,十分……恩爱的,白日公堂里,如何说是程大娘子害了……何官人呢?”

  “相敬如宾?还十分恩爱?”檀珠毫不忌讳在灵堂里冷笑出声:“这位夫人可是在说笑?”

  “檀小娘此言何解?”

  程如一不解,严况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他们夫妻二人不合,所以程氏杀夫动机明确么。”

  “……是啊。”

  怎料原本神色轻佻的檀珠竟有些正经起来,她仰起头来却是望着程如一道:“平乐县人人皆知,程大娘子患有疯病,可看在她有个状元哥哥的份上,故而老爷一直好吃好喝的待着她……”

  程如一却眉头一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指节捏紧了衣摆微微垂下头去,避开檀珠似笑非笑的目光。

  严况催问道:“后来呢。”

  “后来?”檀珠微微勾唇:“她那状元哥哥,被抓了,死了?她就成了这府里人人都可以肆意糟蹋的一条狗。哦,二位进门时可瞧见那歪脖子老树了?程大娘子早先就住在那儿,叫狗绳儿拴着,渴了喝雨水,饿了抓虫子,谁看着她不顺眼了都能上去教训……”

  “别说了……”

  程如一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严况见状不由忧心,也连忙开口:“所以你确定是程氏杀了何俊勇?”

  檀珠双手一摊,轻声道:“这我可不敢乱说,自有官爷论断……只是昨夜的雨下的很大,老爷他一死,府里的人都跑光咯……待官府的人来时,书房里就只有老爷的尸体,还有满手是血的……夫人啊。”

  程如一双肩微颤,不敢细想檀珠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而过往画面交叠穿插映现在脑海之中,他连连后退,险些撞上棺材之时,却觉腰上骤然一紧。

  严况紧紧环着程如一的腰,将人揽进怀中的同时,沉声对檀珠道:“那你呢。”

  “我?”檀珠打量着眼前两人,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物,听得严况发问挑眉笑道:“我怎么了?”

  严况道:“你是何时过门,案发时你人在何处,如今为何还留在这里。”

  “我啊……三个月前,程娘子的倒霉哥哥死了之后,我就进门了……案发时,我在睡觉啊……如今,我一个小女子,无依无靠的,不在这里又能去哪儿呢?”

  檀珠回答得漫不经心,严况不由皱了皱眉,刚欲发作,岂料一直情绪不稳的程如一却忽然开了口。

  他抬起头望着檀珠一字一句道:“那你也认定,是程娘子杀了何老板吗。”

  檀珠一愣,面上笑意竟有些僵住了。

  ……

  狱中传出一阵阵惨叫哀呼,引得油灯中火苗不住窜动,往日还算平静的平乐县城牢狱,今日却风波重重。

  “回禀大人,她又晕过去了!”

  一名狱卒上前回禀,县令闻言将手中茶盏重重阁下,瞥了一眼那刑架上垂头昏厥的女子,不耐烦道:“还来问什么!泼醒了,继续啊!”

  狱卒却不忍道:“大人,我看她大抵真是个哑巴……夹棍鞭刑,连烙铁都……”

  “闭嘴!”县令勃然大怒道:“你当老子乐意跟这儿听这疯婆娘狼哭鬼号?还不都是为着……”

  县令话未说完,外廊忽然传来一声——

  “高大人如此心急,可是要将这妇人活活审死不成?”

  “还是说,只是为了跟老夫,敷衍了事?”

  作者有话说:

  超长版,写了整整一天呢x给点评论鼓励下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