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况不是第一次救人,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执意要跟着他。过去他怕自己身份连累旁人,虽今时不同往日,但仿佛还不如往日。

  好歹过去的他在名利上说得过去,锦衣玉食厚禄名分他也是许得了的,危险是有,但只要老老实实的藏着,也能保无虞。

  但现在,他可是一穷二白,手下也没有了。这回想杀他的人,估计该能手拉手绕京城一圈了。

  严况沉默片刻,开口道:“程如一;

  “严大人,打住吧。”

  程如一即刻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您身份敏感,仇家又多,想杀你的人,能从镇抚司排到南城门,自顾尚且不暇,带上我的话,可是个大累赘……嗯,但考虑着我的面子,你应该会说,这是为我好,不想连累我,对吧?”

  程如一说完抖了抖袖子,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严况无从反驳,皱了皱眉道:“所以呢。”

  程如一挽着有些过长的衣袖,抬眸正色道:“严况,你也知道,我本是不想活的。如今,我在这世上无名无分,身无所长,甚至除了这张脸,浑身上下都是疤。”

  严况愣了一下,正要开口,程如一又打断道:“我……我没有要阴魂不散的缠着你。可是,我不知该做什么,要去哪里,只能孤魂野鬼似得胡乱飘着罢了。你严大官人要走就走,明天一早,我就回城门接着要饭去,你别来烦我就成。”

  严况沉吟不语,目光定定看着对方,程如一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道:“严大官人,怎么,我还毁容了?”

  严况很想将他一掌打晕,然后离开,但转念一想,程如一所言不虚,他现下处境尴尬,独自一人,也未必好过跟在自己身边。

  将他救出,又草率扔下……当初的确是自己欠考虑了。

  严况思索一番,开口道:“好。我正缺一个收尸的人。你跟我走,我一死,我的银钱盘缠就都归你。”

  “划算……成交。”程如一舒眉笑了笑,抬手立掌在严况眼前。

  严况不明所以,程如一另手牵起他衣袖,道:“口说无凭,击掌为誓啊。”

  严况反应过来,翻手与人击掌三下,程如一满意点头。

  程如一贫嘴道:“好。主君在上,老仆听凭差遣。”

  严况瞥他一眼,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他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难道自己还真能差遣他不成。

  见严况这张死气沉沉的脸又难得的笑了,程如一自然稀奇,连忙仰着脖子歪头瞧他:“严大人,你笑什么?”

  严况连忙收敛了笑意,嘴硬道:“没笑。”说着便要转身去搁剑。

  程如一捉住他衣袖,不依不饶道:“明明笑了!说,是不是笑我?”

  严况道:“怎么,你要审我?”

  “严大人言重了,程某哪儿……哪儿敢啊……”

  程如一忽觉腕上一紧。严况回过身来,捉着他手腕,程如一原本满眼挑逗,却在目光相对的瞬间败下阵来。

  但眼前人仍再不知收敛的靠近,将程如一心下的安全距离层层打破。

  “审人可不是这么审的。”

  严况轻提起他手腕,按在自己衣襟上:“首先,你不能怕。其次,你若非要扯些什么,至少该是衣领,而不是袖子。”

  “知……”

  程如一飞也似得撤回了手,转身就奔向床榻,蹬了鞋子上床扯开被子盖住自己。

  “道了……晚安。”

  程如一说罢,又翻了个身,只留给严况一个背影。

  “好。”严况还应了他一声,甚至从善如流的替他熄了灯。

  眼前一黑,程如一干脆闭上眼,但这心里总想骂严况两句,却又骂不出来,也不知从何骂起,这一躺在软榻上,顿时又困了起来,干脆就顺势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程如一感觉到严况也上了床。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他身边,竟然睡得就,就踏实许多。

  先前许多年里,梦里他总要和索命鬼斗智斗勇。如今是有阎王爷镇在身边,他们欺软怕硬,不敢找上门了啊……

  一觉到天亮。程如一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严大人……?”程如一伸手往旁边一拍,这才发现人不见了,然而剑还挂在床头。

  程如一起身来,便瞧见桌上放了个油纸包,下头还压了张纸条,他过去扯出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不准乱跑。

  程如一不屑道:“这字……我拿只虾沾墨汁再闭着眼,都写的比他好看……”

  拆了油纸包,里头是五个馒头,还温热着,程如一连忙拿起一个掰开来,还是肉馅儿的。

  程如一咬了一大口,喃喃自语道:“连包子都买王楼的啊,还真大方。”

  瞥了眼门外,程如一叹道:“这些年,肯定没少贪污……”

  ……

  严况拿了封书信,只身往城南酒巷走。

  今早他才买了馒头回来,掌柜便拦着他给了这封信。严况本不想理会,却在信封上,看到了韩府的印章。

  严况犹豫再三,终究是拆了信件,里面却只留下了城南酒巷四个字。

  上京城里,每条街巷皆有不同的职能景色,成衣、布行、珍宝、药铺、马行、酒楼等等。而酒巷则有城南和城北两条,城北的酒巷生意红火,几乎包揽全城酒水供应,但城南这条酒巷,却是荒废许久,鲜有人烟。

  是平日里京城的纨绔泼皮,约架谈事的第一选择。

  严况还纳闷着韩绍真为何要约自己来这种地方,怎知刚踏入巷口不远,身后一阵响动,脚步声杂乱无章,参差不齐——

  而眼前,一道人影背着手,从旁侧的店铺中,迈着不可一世的步子,拦住严况去路。

  严况有些意外,却又立刻明白过来,神色瞬间淡漠下来。

  “韩衙内。”

  那拦路少年眯眼笑道:“大哥,一回生,二回熟嘛,咱们也不是头回见了,怎么还这么生分啊?”

  男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与严况骨相略有几分相似,模样也算周正,却是一副傲气凌人模样。正缓步上前来,抖开掌中金骨折扇,一身的华锦缎面,在正午日头下熠熠发光,直晃得严况眼睛疼,腰间那一圈的香囊玉环金银把件,人略一动,便互相乱撞,叮当作响。

  严况皱眉道:“看来,韩相公是解了衙内的禁足。”

  严况不想正眼看这个浑身发光的人,偏过头又道:“不过……私自取用韩氏印章,恐怕衙内立即又要被禁足了。”

  韩衙内闻言面上顿时挂不住,神色有些局促,却还是轻咳了一声,硬撑场面道:“你……你啊,不用拿咱爹来压我,我不怕!”

  “韩衙内。”严况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中,此刻掺杂了几分无奈:“严某最后说一次。我与韩相公,绝非父子。还请衙内,不要无谓纠缠。”

  韩衙内摇着扇子,仰起头故作质疑道:“是吗?可是,他对你实在是太好了……”

  说起此事,韩衙内面上露出十万分的不满,开口便抱怨道:“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都要好上百倍、千倍!不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到手的第一时间,就是派人送去你镇抚司……”

  “你说,你不是他的私生子,这话我能信吗?他把我当傻子,你也把我傻子啊!”

  严况:“……”

  这番话听得严况沉默片刻,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道:“衙内安心,严某已然辞官,今日便会离京,从此与韩相公再无瓜葛。”

  韩衙内点着头,话音往上扬着:“嗯!知道,知道……”

  “若无他事,严某告退了。”说罢,严况拔腿就走。

  “诶!你别走!”

  韩衙内见状,连忙伸手去抓人,严况回身瞬间,只闻“咔嚓”一声脆响——

  韩衙内“嗷”得一声嚎了出来。

  跟来的贴身小厮一拥而上,连忙扶住摇摇欲坠鬼哭狼嚎的韩衙内,七嘴八舌的安慰着。

  严况抬手一拍脑门,无奈看向自己右手,心道糟糕:这些年总是身处险境,有人扑上来,防身还手,实在习惯了……

  折了手腕的韩衙内正痛哭流涕:“痛死本衙内了!手断了手断了……呜呜呜呜手没有了是不是……本衙内还要参加科考,还要参加武举呢……”

  一旁的小厮连忙安慰道:“公子,在呢,手在呢!”

  “哦……还在就好。”韩衙内看了一眼手臂,这才渐渐止住了哽咽。

  严况将问候咽了回去,直接向韩衙内走了过去,再次朝他伸出了手。

  韩衙内见状吓得连连后退:“严况!你这个活阎王!你……是不是要跟我手足相残!”

  “什么?!严况??”

  “镇抚司的严况啊……?”

  “什么……他是阎王!?”

  韩衙内一语激起万层波,一众泼皮闻言顿时惊慌不已,双腿打颤。一听说他自己面对的竟是恶名远扬的“活阎王”,有几个立刻溜了,其余的还在犹豫,但也不敢靠近,纷纷跟着后退。

  严况对韩衙内道:“我帮你正……”

  “跑什么!怕什么!有本衙内呢!我可是韩绍真的儿子!你们!你们都不许退!”

  严况的“骨”字还没出口,韩衙内一只手扯住离自己最近的泼皮,用力往前一推:“你们!你们退个什么劲儿!给本衙内上!制住他!本衙内有话要问他!”

  众人踌躇着不敢动,韩衙内气的直跺脚,吼道:“上!本衙内回头各赏一根金条!不上的,本衙内要了他的狗命!”

  “且慢……”严况不想伤人,但眼前乌泱泱一大群人冲着自己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也不能原地傻站着,正要出手一刹,身后忽然传来熟悉声音——

  “镇抚司来啦!韩相公来啦!”

  韩衙内及众人闻言一愣,市井泼皮最先败下阵来,连滚带爬跑了个干净,只剩下韩衙内和几个府里的小厮。

  韩衙内顿时一头冷汗:“我……我爹来了?完了完了,快……快跑,出去躲两天!”

  说罢,韩衙内也忙不迭的跑了,只剩下严况一个人站在街上,他回过头,望向方才有声音传来的巷口。

  严况沉声道:“出来吧。”

  “严大人……又好巧啊。”

  程如一从巷子里缓缓走了出来,一袭黛青色长衫,头上还包了个同色的头巾,将将能遮住半张脸。

  “你怎么来了。”严况皱眉打量他:“我留的字条,没看见?”

  “看……看见了。”程如一走到严况眼前来,笑眯了眼道:“严大人……想精修书法吗?包教包会,服务到底。看在你救过我好几次的份上,收你二十贯,不贵吧?”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登场,严况的亲戚

  未来群像之一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