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两分,一步踏出昼夜之别。

  镇抚司前厅灯火通明,干净整洁,与刑房里鬼气森森的地狱景象,竟是截然不同

  此刻镇抚司前厅中,一名身着紫袍玉带的长者端坐正位,年岁不减其风华,反增厚重沉韵。

  听闻脚步声,似在深思的韩绍真眉心猝然一动,略微抬眼,便显不凡威仪。

  “况儿来了!”

  见来者是严况,当朝宰相韩绍真竟主动迎上前去,紫袍沉肩,原本不怒自威的神色,顿时改换成了和蔼笑意。

  韩绍真笑眼和蔼道:“况儿,老夫都递三回帖子了,你这孩子,怎得一封也不回啊?”

  “伤好的怎么样了?送去的补药可还好用啊?”

  “少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像审问犯人这种杂务琐事,交给手下人去办就好,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韩相公。”严况打断他,不耐烦的看向这与自己有几分眉眼相似之人。

  这与方才他对着程如一的冷脸不同,此刻,他神色里多了几分复杂踌躇。

  严况冷色直言道:“若为公事,请韩相公在此呈上公文。若为旁的,司里事务繁杂,恕下官不能奉陪。”

  “什么公事啊……”

  韩绍真扫视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探头道:“哎呀,我找你,那就不能是为了私事?”

  严况后退,与韩绍真拉开距离,脸色似乎比先前更加难看,仿佛既厌恶又想逃避。

  他开口,语气比之先前更为冷淡:“下官出身卑贱,岂敢与韩相论私?若尊相口中的“私”,是“结党营私”的“私”,卑职刚审完那今科状元,有他作例,严某更不敢动这个心。也请韩相公爱惜羽毛……莫要图一时之快而违逆圣意。”

  韩绍真被噎了一通,却是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无可奈何的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当是老夫下朝路过你镇抚司,来讨杯茶喝成了吧!对了,说起那状元郎,你可仔细些,莫让他死了才是……”

  韩绍真说着面露喜色合掌道:“如今他落到你手里,真是天助我也!这可是一举扳倒袁……”

  “韩相公。”严况再次打断对方,古井无波的眼底竟难得渗出一丝怒意:“相府在南街,相爷下朝回府,镇抚司可并不顺路。”

  “还有,相爷注意言辞。镇抚司是陛下的镇抚司,不是严某的,更不会是你韩相公的,助不了相爷分毫。”

  韩绍真听得只皱眉,捏紧了扳指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慌乱脚步声传来,顿时打破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名狱卒急匆忙赶来,似有急事,然而一看这凝重气氛,刚想开口又憋了回去。

  “有话就说。”严况又瞥了韩绍真一眼,沉声对那狱卒道。

  韩绍真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掸了掸衣摆,恢复先前老谋深算的模样,悠悠道:“说吧,老夫也不是什么外人。”

  “是,卑职见过相爷……”

  狱卒恭恭敬敬对韩韶真行了个大礼,随后才道:“禀指挥……不好了!袁家小姐带人来,闹着要见你!说是一定要允准她探那程状元!不然,不然她就……”

  严况闻言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一旁的韩绍真却饶有兴致的眯起眼问道:“她就如何?”

  “她就一头撞死在镇抚司大门口!”狱卒慌张答道:“听说她刚从宫里出来,在御前也闹过了,陛下娘娘都拿她没法子,她才又跑来镇抚司!”

  “袁善其的嫡长女,谭皇后的表妹。严指挥,你可遇到麻烦咯……”韩绍真面色担忧的拍了拍严况肩膀,严况却不着痕迹的侧身避开。

  韩绍真见势只得尴尬收手,干咳两声:“既然严指挥有公务在身,老夫就不叨扰,不叨扰了。”韩绍真说罢转身要走。

  严况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严况毫无情绪道:“请韩相公从东门离开,免得真被那袁家女子溅一身血。”

  韩绍真顿感欣慰,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见还有旁人在,只得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叫上随从打侧门离开。

  眼见那紫袍背影消失无踪,严况不觉间竟思绪翻覆。

  儿时情景霎时在脑海中浮现。届时记忆中的面孔还年轻,未曾这般身着紫袍,更不似如今满眼城府。

  那是京城下属韩庄里韩府的大少爷。他英武潇洒,风趣幽默,他陪着自己打马球,逛灯市。

  他们虽非父子,亲如父子。

  那时他对自己说:“况儿,伯父会护你一辈子!”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狱卒在旁焦急道:“指挥……怎么办?袁家小姐还在外头闹呢!”

  严况神思被拉回现实,现今出了大案,里头有个倒霉状元等着他大刑伺候;外头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正嚷着要见他这个阎王爷。

  大案一出,前朝后宫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又哪有时间去回想那些尘封了几十年的荒唐过往?

  忽然之间,一阵剧痛自严况胸口怦然炸开!

  铁血冷情如阎王判官也遭受不住……严况咬牙忍住痛呼,额上青筋暴起,他抬掌一把捂住胸腔狠狠发力按了下去!

  狱卒见状不由得大惊道:“指挥!您怎么了这是!”

  狱卒连忙上前去扶,严况却后退两步,倏然扭头,一口朱红呕在地上。

  “指挥……!卑职,去、去……去请大夫!”

  狱卒可被这场面吓得不轻!心说镇抚司里谁不知道他们的严指挥命大命硬?就算是地府里真阎王的生死簿上怕是都没他的名字,怎得如今好端端的竟吐了血!?

  严况扶着椅子将将站住。这满口腥甜的血味儿叫他有些反胃,便胡乱伸手去桌上取了盏茶,又仰头一口猛灌下去,随即半合眼瘫坐在地。

  耳边本寂静无声,却刹那间杀声骤起……似是大火烧断房梁,噼啪做响。

  严况握紧双拳额上冷汗涔涔,不知伤痛缘故还是幻觉所致,他捏拳重重捶在地面。

  耳边此时又来寒风呼啸,阵阵哀嚎声响彻山谷,一时分不清是狂风呼号抑或人声惨叫。

  严况耐不住喉头溢出痛呼,嘴角又是鲜血淋漓,再睁眼也只觉视线模糊,他摊开手掌抹去嘴角血迹,默然看向刑房那头。

  程如一,你我皆是棋子,只不过是我的执棋人……

  他赢过这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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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镇抚司牢房环境,大抵也不比真正的阴曹地府要差。

  严况有事不在,程如一的审讯需得中止,他被狱卒随意扔在一团乱糟糟的草垛子上,那里头还残留着历代“前辈”们的血痕。

  阴冷潮湿的壁上也有着无数“前辈”留下的抓痕,牢房四面封死,半点光影也没有。

  或许像自己这种黑心黑肺的人,就该当烂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吧?

  这是程如一再度醒来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程如一此刻只觉手脚冰凉身子却发烫,他试图爬起来却用不上力气。

  “要死了吧?这回真的快死了吧……”程如一嘟囔着,又尝试挣扎了两下,确认自己爬不起来后,满意的松了口气。

  “快些吧,快些吧……死了好,死了解脱。”

  体温升高,意识也随之消沉。程如一合上眼,当初金榜题名的风光还历历在目,如何……如何就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繁华过眼,去如朝露无影踪,唯今严霜苦厄,诶……迫人留。”

  程如一感慨着,越想越难受,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状元郎可真是好兴致。”严况道。

  “……?”

  阎王催命音乍然响起,程如一吓得骤然弹坐起身,拼命往角落里挪,不小心碰到伤口,又疼得直抽气。

  一道火光骤然打进牢房,映出牢门外那张阎王冷脸。

  一看见这张脸,程如一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严……严况。”程如一烧昏了头,也壮了胆,咬牙扬眉道:“我……我不怕你。”

  牢门落锁,严况闻言进门来,将油灯搁在桌上,同时背手俯身看向这滑稽狼狈的状元郎。

  严况目光沉沉落在他面上道:“不怕我,那你抖什么?”

  “冷,冷的……诶!”

  严况忽然并指贴上程如一额头,程如一被他吓得惊呼出声打了个激灵。

  严况眸光淡漠悠悠道:“这么烫。看来状元郎的确是冷的发抖。”

  “噢……马上我就归真阎王管了,为何不怕你这个假阎王?拿开……”程如一说罢费力抬起手臂,愤愤将严况手指拨开。

  严况不气不恼,也没像程如一那般所想的忽然暴起痛打自己一顿。他只垂眸盯着程如一那挂在腕子上的晃晃荡荡的手,眉心微动情绪不明。

  严况不解问道:“这手怎么断的。”

  程如一像是听了笑话般无奈道:“进镇抚司头一天就被您手下的牛头马面给折了……怎么,竟不是您授意的么?”

  严况蹙眉不悦。心说这双写得一手好字,作得锦绣文章的手,倘若就这么断了属实有些可惜。

  严况忽地一把握住他手腕,程如一顿时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你,你,放手……我能招的可都招了……”

  “呃啊……!”只听得“咔嚓”一声,程如一同时跟着惨叫起来,他这只手腕已经痛到没知觉了,另一只手却又被严况捉在掌中。

  程如一崩溃道:“严况……!你,你个阎王罗刹!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我日你……”

  话音未落随即又是“咔嚓”一声。

  程如一这回疼得险些咬到舌头,眼泪都被逼出来好几滴挂在眼角睫毛上颤颤巍巍。

  “你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

  程如一骂着骂着,恍然发觉双手痛感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酥麻感,他试着勾了勾手指,抬了抬手腕。

  ……能,能动了?

  程如一沉默片刻道:“那……那祝你不得好死之前,先,先长命百岁吧……”

  严况却漠然口吻正经道:“根据牢里环境,你的伤口会持续发炎,难以愈合,高热不退,浑身发痒,再过一日,便会流脓红肿,痛不欲生。”

  程如一气得咬牙切齿:“……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你还是不得好死。”

  严况还是用一副不咸不淡却又严肃正经的口吻道:“盼着严某不得好死的人,能从镇抚司排到城南门。我这种人,注定是短命且不得善终的,就不劳状元郎再费心诅咒了。”

  程如一明白,严况张口闭口不离“状元郎”,不是还念着自己曾有功名,而是另一种酷刑……诛心罢了。

  程如一不屑嗤笑:“活阎王到了阴间,不过是去了一个活字,都一样骇人。”

  严况闻言却突然逼近些许,捏住程如一下巴真诚发问道:“我当真那么令人害怕吗?”

  “怕……怕极了,恨极了,严大人满意否?”程如一自暴自弃阖眸应道。

  严况闻言不语,只从怀里摸出个青花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递了过去。

  程如一愣了片刻,随即抿唇道:“严大人,这是?”

  严况没回答,只把那药丸递近了些许,冷声瞥他道:“手不是都接回去了吗?怎么,还要严某亲手喂你不成?”

  程如一连连摇头:“不,不用劳烦严大人……”

  严况点头:“刚服下时可能会有些痛。”

  程如一闻言长吐一口气,心下一凉。

  看来这是毒药无疑了。

  果然阎王不会有善心,就连替自己接回断手,也不过是不想弄脏他的手吧?

  程如一边想,边颤颤巍巍接过那药丸,咬牙道:“多谢严大人送小的上路。”

  “真这么想死?”严况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

  “严大人这话问的好笑……若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

  程如一捏着那颗药丸浑身发抖,眼皮都跟着怦怦直跳。

  但此刻他是想死。因着惧怕这镇抚司里的酷刑折磨,因着自己这一世已经脏得洗不干净了。

  可当真正面对死亡时,仍旧有本能的恐惧,以及不甘。

  然而只一瞬的犹豫,程如一终究还是将那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囫囵个咽了下去。

  无力回天了啊,这糟糕透顶的一生。

  程如一忍着身上疼痛,靠墙根缓缓阖眸,眼泪打湿长睫,又很快被高热的体温蒸干。

  他自嘲般胡乱笑了起来。笑这荒唐世道,也笑自己这荒唐世人。

  作者有话说:

  老韩是个帅老头,老男人的魅力你get到了吗x

  相公≠老公,古时最早特指宰相,后世也称一些特定官员为相公,再后来才延伸为大众熟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