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界学院的监考官之一,宋砚星和另外几位一起坐在幽冥境外的考官殿里,前方半空中悬着一块庞大的水镜。
水镜里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上千个考子的动向。
考核的内容是猎杀异化妖兽,取妖核的等级和数量的总和为分数进行排榜,录取前一百名。
在进入秘境后,聚集在一起的人们经过短暂讨论后,纷纷向不同的方向前进。
有些是同门自动组成一队,有些是和江湖结识的朋友走在一起,还有些则选择孤军奋战。
万剑宗这回一共有二十名弟子参加选拔,选择的策略是一起行动。
一群蓝色道袍中,除了自家的两个徒弟,也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宋砚星望着水镜里走在队伍最后的危诏和娄建白。
他看起来兴致不高,头低垂,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旁边的人,下一秒,那双深藏赤色的漆黑眼睛撩起眼皮,倏地向记录画面的留影器看来,像是隔着灵器和观察他的人相望。
只一瞬,又懒懒地移开目光。
宋砚星一愣,无声地笑了笑。
前半程试炼中规中矩没什么看头,偶尔有粗心大意的弟子,被伪装成无害、三个人高的食人花叼在花蕊里,迫于无奈按了弃权的按钮;还有的走饿了,逮着型似野鸡的火灵鸟追着跑,然后被追着喷火……
最后去擦屁股救场的都是作为上界学院学长的成鸣谦。
成鸣谦第十二次从秘境带回弃权的弟子,把落了满头禽类羽毛的人送到医治所后,又回到宋砚星身后。
“师尊,可要去后方休息一下?”成鸣谦看了又看他苍白的脸庞,忍不住凑近,低声问道。
宋砚星摇头:“不用,”侧头对他道,“你忙的话,就不用来看吾了。”
监考也是坐镇,要及时处理突发状况。
成鸣谦嗯了声,仍旧站在他身后。
坐在邻座的季德佑抚着下巴的胡子,笑着道:“早就听闻尊上的大徒弟一表人才、不矜不伐,最为尊师重道,这几日我可没少见他忙前忙后,现下又对您关怀备至,真真德行兼优。”
尊师重道?
成鸣谦垂下眼睛,晦涩艰深的情绪在眼里不断翻涌,听见那道无数个日日夜夜,让他魂牵梦绕的冷淡声音响起。
“嗯,他向来都是让吾最放心的一个。”
魏考官看了眼水镜,转头问道:“那位肤色异于常人,俊俏的小友就是您那天资过人的小徒弟吗?”
脸色臭臭的,像谁惹了他一样。
宋砚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微顿,点了下头。
“看起来……个性十足哈哈。”魏考官把桀骜不驯四个字咽了下去,余光撇见独自走在一处的青年,问道,“黑发黑眸的那位就是您的小徒弟了吧?”
“是。”宋砚星回道。
“老身怎么瞧着,感觉他身上有点……”没有证据就是臆测,魏考官没说后半句,转而道:“尊上的脸色的确不好,不妨还是听鸣谦侄儿的话,去后院歇歇吧?”
“这边我们三个看着也够了,到了后头您再来看也不耽误。”
另外两位考官也附和开口。
宋砚星正想开口,心脏就猛地收紧,唤起熟悉的疼痛,这次他没再拒绝。
捱着那股痛入骨髓的疼痛来到休息间的大门前,在成鸣谦推门的时候,宋砚星突觉眼前一黑,踉跄半步,抬手撑住门框,堪堪稳住身子。
“师尊!”成鸣谦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肘,眼前短暂地划过一道红光,他愣住,再看去什么也没有。
宋砚星不着痕迹地挣开束缚,后退半步:“无事,休息一会就好。你且去忙。”
“好,那师尊注意休息。”成鸣谦回过神,目光从他遮严实的手腕掠过,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宋砚星进屋关上门,坐到床边,撩起袖口,低头看着那道愈发红得艳丽的红线,静默几秒,抬手解开白玉腰封,扯下半边衣裳,正准备低头查看蔓延至心脏处的红线,就被突然打开的门响声打断。
成鸣谦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身雪衣、姿容清冷的人,额间冒着细汗,绣着金丝银线的雪白长袍,松松垮垮地落在他的腰间,露出宽阔的肩膀和半边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
但下一刻,宋砚星动作很快地提起衣袍。
“出去。”
语气愠怒。
“这是解暑汤,我刚敲了门,没听见师尊回应,怕您出事,这才贸然闯入。”成鸣谦耳朵发烫,把手里的解暑汤放在桌子上,“弟子并非有意冒犯师尊!鸣谦这就去领罚。”
说完就惊慌失措地退了出去。
看来这条红线不仅吸取了他修为,还降低了修道人天生敏锐的五感,不然他不至于连敲门声也听不到。
宋砚星闭了闭眼,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消失。
红线已经从手腕蔓延至心脏,在左胸口萦绕盘旋,不断纂取修为和生命为养分。
说来,这条红线是从卫知临外出历练,得到机缘的那天晚上长出来的,起初出现在手腕内侧,后来逐渐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宋砚星越发嗜睡,体内经脉阻塞,灵力开始亏空。
卫知临修行越好,宋砚星就越差,他就像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养分被卫知临汲取。
心脏疼得像被看不见的手掌捏紧,一阵阵的窒息感、濒死感交织在一起,宋砚星压下那股伴随疼痛涌到嗓子眼的干呕。
大抵是太痛了,他总会抑制不住地在心里燃起自毁倾向,或是强行破去皮肤,挖掉心脏,或是拿起匕首将那条不详的红线从身体里生剥了去……
不过是想想,他总能忍住。
就算没有以后,就算再也醒不过来,他也要活着,将那人狠狠地扯下一层皮。
宋砚星无意识地把苍白唇畔咬破了皮,鲜血一滴一滴的地板开出血花。
这时,一道悠远空灵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带着嘲弄。
“你看,没了男主光环的你,有什么用呢?只能成为他人的养分罢了。”
“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再做无用功。”
宋砚星对天道的出现并不意外,沉下脸,没有回他的话。
“只要你答应回到原来的剧情线,不再脱离既定的轨道,我就把一切还给你。并且也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他说,“以及回到现实世界后,只能和命定之人在一起,离那个炮灰远点,不要再和他发生纠葛。”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天道的语气都带着笃定,笃定他没有选择,只能答应。
“不。”
天道愣了下:“你说什么?”
宋砚星咽下灵力冲撞导致的血腥,哑着嗓子道:“我说,我不答应。”
“就算死,也不会答应。”
天道气笑了,好一会才说话:“好好好,那你就等着灵力被掏空,彻底成为一个废人吧。”
那道声音如同没来过一样消失殆尽,半响,宋砚星无声地勾了下唇。
-
下午。
宋砚星刚推开房门,差点没和站在门外,抬手准备敲门的成鸣谦撞到,他敏捷地后退一步。
自从早上成鸣谦没有敲门进入房间,宋砚星无意间看到他满脸通红的模样,就大差不差地知道了他欺师灭祖的心思。
基于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他只好先把此事搁下。
“怎么了?”
成鸣谦的目光从他穿戴整齐的衣裳移开,低着头道:“卫师弟出事了。”
剧情点到了。
宋砚星颔首,和他一起快步去到前院。
坐镇的三个考官面色凝重地站在一起,抬头望着属于万剑宗的水镜,三人见到宋砚星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尊上,您快来看看!”几人都快要愁秃了头,本就不多的头发雪上加霜。
宋砚星走到水镜前,抬眼看去。
茂盛的森林入口处,万剑宗十余人聚集在一起,皆是怒不可遏地盯着站在另一旁的卫知临。
他下意识地视线掠过每一张脸,发现没有危诏和娄建白几个人后,宋砚星轻皱了下眉。
那边的争吵声传了过来。
“就是他,他为了夺取妖核就把崔涛杀死!”
“我就说,你即便有了修为,也还是那般品德败坏。亏得崔师弟这般信你,怕你不合群落单,就离开我们去陪你。没想到你居然恩将仇报,把人推进妖兽群,冷漠旁观他被妖兽撕碎!”
卫知临冷冷道:“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我们就在不远处,亲眼所见,还想抵赖?”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还未入宗门前就是个小偷吗,果然,坏到骨子里的人,即便是剑尊也掰不回来!”
面对一声声质问,卫知临蓦地想起幼时的经历,他捂住疼痛的头,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虽说是选拔赛,可规则说了,不准自相残杀,更何况同门,你就等着出了秘境,我们同剑尊还有掌门禀报此事,逐你出师门都是轻的了!”
卫知临仍低着头没反应。
“你说话啊!”有人不耐烦地吼道。
半响,“卫知临”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抬起头,嗤笑道:“好,我承认行了吧,这不就是你们想听的吗?”
“眼红很久了吧,一群废物。”
“你说谁?你个杀人犯还有脸说我们,既然你承认了,你就等着!”
“等等,赵师兄你看他状况不对劲,他的身上好像……冒着黑气!”
“真的,他不会入魔了吧?”
“快退后退后!”
“卫知临”摩挲着拳头,缓缓逼近,嘲讽道:“不是很厉害吗,这会跑什么,都去给那个不要脸的崔什么陪葬好了。”
本以为是不小心出了人命,但看情况却是有入魔的趋势。
事不宜迟,宋砚星瞬移到了他们的所在地。
“住手。”
“卫知临”的掌心酝酿着噬人的黑色法术,还未使出,在听到那道声音后,整个人一僵,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反噬地吐出一口血。
“师尊,我……”卫知临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却不敢抬头看他。
被逼到一旁的十余人,眼睛放光地看向宋砚星。
“尊上您来了!”
“尊上,卫知临走火入魔了,快把他杀了,清理门派!”
“尊上……”
一片嘈杂声中,宋砚星半垂眼帘,没有回应,等十几人的声音停了,才开口道:“吾自有考量,你们先去完成任务。”
淡然而不容置喙。
威压摄人,一群人冒着冷汗,依言离去。
周围安静下来。
卫知临:“师尊……”
“你可有要解释的?”宋砚星说。
“不是我做的,是崔涛他害人害己,想要抢我的妖核,没想到害了他自己。”
卫知临知道那双淡漠的眸子仍然看着自己,他喉头艰涩地继续道:“至于魔气……”他顿了下,“对不起师尊,我不能说……”
“不能说,你知道隐瞒的后果吗。”
“知道。”卫知临低头。
宋砚星抬手轻轻一挥,眼前的人瞬间砸在了远处的石壁上。
与此同时,播放这一幕的留影器黑屏断线。
他走近,俯视着不断咳血的人。
“你知道天道。”
“你和他有联系,他教你入的魔。”
闻言,卫知临震惊地抬起头。
“他教你一种法术,可以毫无压力地提升修为,是不是。”
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卫知临听得脸色愈发的苍白。
“没关系,为师不怪你。”
“什么……”卫知临微微失神。
宋砚星半蹲,瘦削修长的手捏住他的下颔,浅笑道:“你有事瞒着吾,吾也有件事未曾告知于你。”
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皎月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疏离,唇瓣含笑,却莫名让人畏惧。
“师尊……”再爱慕的心思也在此刻消失殆尽,卫知临扭头挣脱了下巴的束缚,有些胆怯地想往后退,却被人踩住衣摆。
“还没听吾说,怎的就想跑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卫知临红了眼眶,心理和身体都战栗地害怕听到那个事实。
他刚刚不经意间看到了,宋砚星抬起的手腕下的红线,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先说个你应该知道的。”
“你提升的修为、气运,皆是从吾身上夺去的。”
卫知临:“!”
“师尊,我是真的不知道会伤害到你!”
宋砚星听了他的解释,不以为意道:“嗯,吾说了,不怪你。”
“要听听吾没有告诉你的事吗。”
卫知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幼时修习的术法,虽可以重塑经脉,迈入修行的道路,但却会和魔气相冲,二者不相容,只会斗个你死我活。”
“你说,像不像你和吾。”
“你盛吾衰,吾盛你衰。”
宋砚星垂着鸦羽,慢条斯理地说:“吾还不能死,”他眉目含笑,缓声道,“所以只能你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