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里是虚假的空间, 异样的感觉从每一帧画面里散播出来。宁迦渡很清楚地知道,这大概率是个陷阱,他应该立刻退出搜索。
但说不定景泽阳真的在这里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也不能放过。
宁迦渡慢慢调整镜头角度,观察房间。
他编写的搜索程序, 目标是景泽阳的独立意识。
然而,这个他曾经再熟悉没有的房间,里面没有一个人。
宁迦渡想到什么,点开光脑,接收音频。
病房里,人们还在为拯救计划的成功而激奋,交谈声盖过了视频的声音。
光脑过滤掉这些声音,将图像里的声音直接传进宁迦渡耳中。
沙沙沙……
是雨的声音。
绵密的低语般的雨。
阴冷潮湿的感觉随声音渗入身体, 压抑而不安。
景泽阳,他在这里吗?宁迦渡调大音量, 渴望听到哪怕一点点人的声音。
突然间,咔嚓——!
刺目的闪电在窗帘后亮起,继而雷声滚滚, 震耳欲聋。
宁迦渡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耳朵发疼,却一下子睁大眼睛。
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
就在屏幕的角落, 因为太靠近虚拟摄像头而被忽略的餐桌一角,有一双手!
有人坐在那里!
宁迦渡立刻调整视角,将镜头对准那人。
真的是他!
一身黑色作战服, 垂着头,黑发遮住眼睛。他只是简单地坐在桌边也足以叫人移不开眼, 正是景泽阳!
找到了!
宁迦渡握紧拳头才没让泪水涌出眼眶。
他快速敲击键盘, 一道绿光向景泽阳射去。
就如同各个副本里正发生的一样, 当景泽阳注视这道光的时候,就能被拉出游戏,回到现实。
然而,光线在射出的同时就散开了,像雨滴落入海洋,消融得无影无踪。
而景泽阳就坐在桌前,毫无反应。
他的面前摆着一杯水,每隔几秒水面就震动一下,好像有什么落入杯中。
滴答,滴答……
他就这么看着那杯水,似乎屏蔽了周围的一切。一向挺拔的身姿在白噪音一般的雨声中显得压抑又颓然。
宁迦渡的呼吸微微急促。
食指近乎痉挛的敲击键盘。
奇怪,不应该是这样…!
这一切都太过怪异。这间房间不对,奇怪的雨声不对,景泽阳的状态也不对!
宁迦渡心口翻涌着不安,大脑被纷乱的猜测攫住。
哗啦啦的雨声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敲打着耳鼓,加剧了这份不安。
就在这时,几乎静止的画面忽然有了变化。
两个人从画面两侧出现,拉开餐椅,坐在了桌边。他们的动作自然随意,就像在自己的家里。
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杯水,放在桌面上。
啪,啪。
玻璃杯底轻磕桌面,发出微弱脆响,敲击着宁迦渡已绷紧的神经。
镜头的角度拍不到左侧人的脸,只能看见他穿着高领黑衣的一半身体,和握着水杯的男人骨节分明的手。
而右边穿高领黑裙的女人正看向男人,精致的五官在黑暗中,如子夜盛放的玫瑰般夺目。
宁迦渡的眼睛骤然睁大。
这是他的“母亲”!
是赋予他生命和一半基因的人!
那么,左边的男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是宁安之。
他的手指正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耳中传来模糊的低语。
景泽阳依旧一动不动。
这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面前摆着同一款玻璃水杯,低声交谈,流淌出一种诡异又和谐气氛。
使宁迦渡不寒而栗。
就像小时候的自己与他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感觉一样。
所以,这是游戏在告诉他,景泽阳已经融入了那个虚假的世界?无法再脱离?
这时,女人转头看向镜头,她和蔼地笑着,伸手从画面外拿来一杯水,推到镜头前,像是要宁迦渡加入他们。
那是一个橙色陶瓷杯。
记忆随之铺面而来。
高一的暑假,他在一次药物实验后高烧不退,景泽阳冒雨帮他把作业送到家。
那时,尹林琼给浑身淋湿的景泽阳煮了姜汤。用的就是这个陶瓷杯子。
那天晚上,当他偷偷捧着杯子,忍不住将嘴唇轻触杯沿时,尹林琼夺走杯子,无情地讥讽他。
“真恶心,基因筛选也没发现你有这癖好。”
杯子被打碎,碎片扔进垃圾桶,像破碎的太阳。
他的母亲警告他:“敢谈恋爱,就退学,关到实验室去。”
这个虚假,黑暗,可怖的“家”!
而现在,景泽阳就在里面,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轰隆——!
雨声突然变大,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直紧绷的情绪达到顶峰。
对过去的憎恶,对所谓“父母”的仇恨从没有这么强烈,眼前景泽阳灰败的身影刺痛他的双眼,两者融合成比雷雨更汹涌的惊涛骇浪,在宁迦渡的脑中溃然决堤。
他用力按下发射按键。
这次绿光穿透黑暗,直向景泽阳射去。
刷——
那个身影一下子被刺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屏幕。一双眼珠却是冷寒的银色!
黑暗从他身体里蔓延出来,如浓墨倾倒在镜头上。
屏幕骤然熄灭。
不!
宁迦渡胸口一紧,扑向屏幕,脆弱的身体像绷断的弓弦,瞬间脱力。
意识仿佛被屏幕吸了进去,落入黑暗。
此时他才发觉,雨声,水滴声,甚至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都是催眠。
那个“它”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无论救出多少玩家,也救不回他最深爱的那个人。
这个崩塌的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
.
景泽阳从昏睡中醒来。
他沉在海底,身体被黑色水流包裹住,连手指头也不能动弹一下。
他只能勉强抬起头,然后就看见自己手腕上缠绕的闪着绿光的手环。
那是宁迦渡在离开前留给他的。
当他的身体被指环的银色吞噬,刺耳的电子噪音响彻脑海时,是这个手环使他保有最后的理智。
他的身体已然崩解成无数数字,他看见了,更确切地说,是他感受到了组成游戏的数字矩阵,像数不清的银灰色巨网在黑暗中层层交错,宇宙一样深不见底。
他也感受到了游戏的本体。
那个用宁安之的形象出现的“它”。
“它”没有形状,是盘踞在宇宙中心的最黑暗的一部分,又或者“它”就是这黑暗本身,操纵着字节的变化,脉搏一样跳动,频率像宇宙的背景辐射一样,不可抗拒。
那频率要带着他一起共振。
景泽阳手无寸铁,是手环为他阻挡了共振。
察觉到他的抵抗,“它”换了种方式。
“它”用黑暗吞没他。
那是人类所能感受到的最负面的情绪。
所有进入“万维之门”的玩家的记忆和他们所产生的情绪。
恐惧,慌张,憎恨,疯狂,所有堂而皇之的龌龊,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人性最黑暗不可告人的一面,像昭示与炫耀,铺张在他面前,一幕一幕,逼着他体验,逼着他重塑三观。
罪恶才能存活,善良只有泯灭。
而人的恶没有下限。
“它”在用这种方式侵噬他的意志。
这些情绪对于尚存良知的人来说,哪怕接触一点,都能让人希望自己不曾活着。
像景泽阳这样将正义看作是信念的人,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灵魂从深处被污染啃食,对于“善”的信念快要崩塌,但在最深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手腕上微弱的绿光。
那是一个盼望着他的人。
那是宁迦渡!
希望再燃烧起来时,一如星火燎原,将他的意志锤炼得更加坚不可摧。
最终,他没有被同化。
眼看他无法动摇,游戏便将他困在海底。
他被黑色的水流缠住手脚。污浊的海水硫酸一样腐蚀着他,保护他的绿光手环已经黯淡。
滴水石穿。这种腐蚀是物理意义上的,与他的意志无关,也无从抵抗。
他能看见,自己身体的轮廓已经模糊,手指像腕足一样延伸,别的部位可能也变形了。
大约他现在已经是个怪物。
景泽阳疲惫地闭上眼,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他必须坚持,坚持到宁迦渡找到办法击垮游戏,坚持到他想出办法离开海底!
远处依稀传来歌声。
一条人鱼穿过黑色暗流,游到他身边。
景泽阳看见他,发出无声的冷笑。
是城堡浴池里那条唱催眠曲的人鱼。
这片海底大约连着浴池的底部,自从他被困在这里,人鱼每天都来“看望”他。
彩色贝壳串成的“衣服”下,白腻的身体若隐若现,人鱼顶着和宁迦渡一模一样的秀丽面容,却做出本人绝不会有的魅惑的表情。
粉色舌尖舔着唇瓣,眼神带着狡黠的迷离,指尖从景泽阳的喉结划下,吟唱飘渺的歌曲。
“你很累了,是吗?为什么还要坚持?”
“来呀,和我一起,我更热情,也更爱你。”
“把我当做他也可以,让我满足你……”
他的手指肆意地游走,在危险地带徘徊,极尽挑逗。
对此,景泽阳只回以一声冷哼。
催眠与诱惑。
不过是游戏瓦解他意识的另一种手段。
也是最没效果的手段。
他冷眼看着人鱼的手穿过枷锁般的黑水。
一个想法进入大脑。
“长的像他有什么用。”景泽阳痞里痞气地勾起唇。“你是条鱼,抱起来也是冷的。”
挑逗第一次有了回应,人鱼愣了一下。
眼前英俊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胸口却起伏得快了些,看上去已经动情。
他心下喜悦,纠缠上去。
“你没抱过,怎么知道?”
景泽阳瞥了眼黑色水流,又对上人鱼的双眼。
意思很明显:我动不了,你倒是让我试试啊。
他赌这个逻辑简单的催眠程序没有反诈功能。毕竟没有人在催眠状态下还能说假话。
人鱼歪头想了想,打量了景泽阳几眼。
男人的情动不是假的,何况他已经毫无反手之力。
这么可口的猎物就要上钩了,他愿意冒险。
挥手驱散黑色水流,人鱼将唇贴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然而,绿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它的喉咙被什么死死勒住!
人鱼捂住脖颈发出嘶哑的气音,手指下是不断收紧的绿色光环!
景泽阳身体一轻,脱身而出。
他不再看一眼绿光中散成泡沫的人鱼,也不管箭一般追来的黑色水流,向着海面冲去。
手环留给了人鱼,他感到身体已经变异成海怪一样的形态,手脚分化成无数腕足,在海中如鱼得水地游动,速度之快,黑色水流都难以追上。
可海面怎么也到不了,黑黝黝的海面遥不可及,像一片半透明黑色玻璃悬在高处,没有一点涟漪。
太假了,不会又是游戏的BUG?
景泽阳奋力游动的同时想。
或许,这里还在城堡副本之内,一样老旧,一样漏洞百出。
当他犹豫是否继续上游时,玻璃的中心闪过了一个影子。
看上去像一个人!
他睁大眼睛。
看错了吗?那怎么会是……!
景泽阳目光发沉,不再犹豫,加速冲向那个身影。
又游了好一阵,终于,
砰!!
黑色玻璃四分五裂,景泽阳一头扎进了一片黑暗中。
他顾不上周身被玻璃划破的疼痛,向漂浮在虚无中的人游去。
那人紧闭着双眼,所有裸.露的皮肤都毫无血色,淡色的发丝浮动着光泽,从上方缓缓落下。
像残破褪色被天堂抛弃的天使。
那是宁迦渡!
为什么他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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