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迦渡琥珀色的眼睛看了过来, 目光却是虚的,似乎拿不准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景泽阳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他相信宁迦渡不会被假的自己欺骗, 能察觉到真实的他在哪里。

  在目光交接的一瞬,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但下一秒, 宁迦渡已然转开视线。

  假的“景泽阳”握住了他的手,领他登上阶梯。他正温柔地看向假人,笑容有些许羞涩。

  景泽阳死死盯住两人十指交握的手。不得不承认,刚才宁迦渡只是随意地向后撇了一眼而已。

  正如许光熙说的,宁迦渡完全没发现他被替换了。他甚至冲假人笑!

  他头一次感到不安。

  游戏已经如此强大,能蒙骗宁迦渡的眼睛,还是,他的小宁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了解他, 以至于发现不了假人的破绽。

  景泽阳从来不是为感情纠结的人。

  他目标明确,行动力十足。眼下最重要的, 是阻止婚礼!

  眼看宁迦渡已经走进玻璃花窗投下的彩色光晕中,下一步就要来到台阶顶端的婚礼台。

  而那神秘的城堡主人随时会出现。

  他在光脑的兵器库中飞速挑选,准备用最强火力硬杠游戏规则。

  就在这时, 他眼角捕捉到动静。

  刷,刷——

  爆炸后散落地面的碎片飞了起来, 在他眼前组合,一眨眼的功夫,长椅全都恢复了本来模样。

  空间完好如初。

  长椅上, 刚才许光熙坐着的地方,正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约莫五十来岁, 身上的白大褂白到发蓝, 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 灰白的头发有些长,半遮住颜色浅淡的眼睛。

  他尚算英俊,只是脸颊凹陷,皮肤干枯,像是大脑中有一团火焰时刻燃烧,将他由里而外地烤干。

  景泽阳一眼就认出了他。

  “宁安之。”他沉沉地说。

  他的外貌和宁迦渡有几分相像,毕竟宁迦渡有50%的基因来自于他。

  这个给了宁迦渡生命又折磨了他多年的人,这个创造万维之门几乎毁灭世界的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景泽阳冷漠而戒备地注视着他。

  对方显然也没有多随和,干裂的嘴唇生硬地勾了勾。

  “景泽阳。”

  “你的行为模式很有意思,在你被清理前,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他说话没有顿挫,直板而冷漠,与之相比,宁迦渡的不近人情都比他可爱许多。

  景泽阳冷笑一声。

  说得像他是实验动物一样。

  许光熙也是,宁安之也是,一个两个都要他坐下聊聊,他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

  “让我出去!”他毫不掩饰憎恶的态度。

  宁安之面无表情。“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概率是0。”

  景泽阳咬牙。

  这个人和宁迦渡一样,习惯用数学解释一切。

  他一秒的迟疑也没有,手臂伸直的同时,枪已出现在手心。

  砰——!

  子弹从宁安之的额头正中穿过,留下一个血窟窿。但没有血流出来。

  宁安之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像根本没有感觉,平直道:“你杀死我的概率也是0。”

  “你的行为果然与大部分人不同。”

  景泽阳收了枪。火药的气息舒缓了他的烦躁。他本来也没想过真能轻易干掉游戏最大的BOSS。

  “城堡主人是你吗?”他问。混不吝的模样,带着凶悍的狠劲。

  和城堡主人的婚礼,象征宁迦渡被游戏吞噬,那么这个新郎自然应该是游戏的大BOSS。

  宁迦渡即使是基因筛选诞生的,也算是他的儿子。

  景泽阳对宁安之的恶趣味作呕。

  “真够恶心的。”

  宁安之额头的血洞已经消失,他淡漠地抬眼。

  “你这样说你自己吗?”

  “什么?”

  “这是你和小宁的婚礼。”

  景泽阳神情微讶。

  “你在说什么?”

  宁安之转开视线,示意景泽阳看向前方。

  大厅最前面,宁迦渡正和假人手牵手走上阶梯。

  两人的衣服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宁迦渡的校服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衬衫,假“景泽阳”的则是一身黑衬衫,两人都配了黑色西裤。

  同样风格的服装,同样惹眼的身姿,相握的手,两人看上去格外登对,一起踩着红地毯站上婚礼台也完全不违和,走进烛光下,甚至有种在聚光灯下发光的错觉。

  而宁迦渡完全没有察觉异样。

  景泽阳双手握拳,砸在封闭的空间上,忧心地紧盯着他。“小宁!”

  宁迦渡本身就不太对劲。

  他双眼朦胧,和副本中机敏警觉的指路人完全不同。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问宁安之。

  “我让他进入向往的梦。”宁安之说。

  “当年,他想在这里围堵我们,而我们已经创造出万维之门的第一个副本,在他切断城堡电源的一瞬间,将城堡里的人拉入游戏。”

  “我让你们在城堡里打转,给他则安排了剧情。”

  这一段,景泽阳听宁迦渡提过,但一句带过没有细说。看来另有隐情。他集中注意力。

  “那时这里还很粗糙,我们没有太多时间。DW比赛的大数据加上现实的城堡本身做框架,到处都是BUG,但宁迦渡没有发现,乖乖地走着副本剧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那个剧情是他不愿醒的梦。在断电后,我制造出一个虚拟的你,带着他在副本里穿行,告诉他只有完成婚礼才能通关。那个“你”记得DW比赛里的告白,温暖了他悲伤的心。宁迦渡即使发现不对,也不愿意承认这个景泽阳是假的。”

  “那时的他太虚弱了,很容易就被环境催眠。”

  “所以,那个假人的身份是城堡主人,所谓婚礼就是将宁迦渡骗入数字世界的陷阱。”景泽阳从他的话里分析出因果。

  他想起城堡书房里的情诗,想起有催眠效果的水滴声和人鱼画像。还有,宁迦渡急于想隐瞒什么的坐立难安。

  那是因为太喜欢他而被假人欺骗的羞耻。

  “是的,如果不是你强行冲破副本,那时我们就成功了。”宁安之说。

  景泽阳当时是硬生生撞开一处锁死的门,才从城堡里冲出来,原来是打破了副本。

  第一个副本这么漏洞百出吗?

  “现在的万维之门已经无懈可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宁安之说,“它庞大,精密,早已不是人类所能破解的。”

  “宁迦渡,他再怎么聪明,始终是人类。”

  “瞧,他自以为没有被催眠,但早已经被虚假的你带入剧情,重演曾经的一幕。”宁安之悠闲地看向婚礼台。

  玫瑰花窗的七彩光芒与烛光交相辉映,宁迦渡已经被“景泽阳”带到平台正中。

  他们对面而立,四目相对。

  不知那假人说了什么,宁迦渡垂下眼睑,脸颊泛红。

  可恶!

  景泽阳感到愤怒快淹没理智,他们就这么被游戏玩弄于股掌之中,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这还得归功于你,景泽阳。”宁安之道。“你为他洗刷冤屈,为他报仇,让许光熙声名扫地。你记起曾经的感情,驱散了他心里的阴霾,使他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信赖你。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催眠他。”

  景泽阳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睁大眼睛。“是你!”

  他调查宁迦渡的过往时顺利得过头,像有人在推着他前进。黄友友,刑警老江,周承浩,那些能帮助他的人,都出现在他和宁迦渡一同经历的副本中,之后在他需要时巧合地出现。

  根本不是巧合,他们早就被安排好了!

  “谢谢你,帮我们解决了遗留在现实中的遗憾,也把宁迦渡送到我们身边。”宁安之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

  景泽阳感到脚底发凉。

  他头一次意识到,万维之门的恐怖。

  不仅在虚拟世界中,它的触手伸到了游戏之外,无声无息的操纵着,影响着。

  他和宁迦渡早已经陷在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最可怕的是,即使察觉也无力改变。

  “人类,就是这么简单愚蠢的生物!”宁安之像是自言自语。“他们以为的命运,不过是遵循本能的驱使,被偏执的情感和多巴胺的奖励控制的行为,和动物没有两样。左右他们的‘命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这样的生物,没有必要存在。”

  “他们应该被剔除情感,成为永存和不朽的数字世界的养分。”

  “万维之门里无尽的副本都是这个目的,仇恨,欲望,情爱,被煽动到极致再消融,剩下的意识就是美味的养料。”

  “而宁迦渡,他的意识是最纯粹,最美味的。”

  宁安之看向景泽阳,像创作者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景泽阳就是那个唯一的观众。

  景泽阳想起那些本就牵扯不清的人,被聚在同一个副本中,仇恨与爱慕在生死间爆发,消亡。

  意识则被吞噬。

  他感到心惊的同时又有一点违和。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他想起DW比赛里曾见过的宁安之,偏执疯狂,目标狭隘,无力规划出这样繁杂深邃的系统。

  眼前的宁安之则更像一台冷酷的机器。

  景泽阳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淡色眼珠像两颗玻璃珠,死物一般,暗沉无光。

  仿佛黑夜中一道电光闪过。

  宁迦渡曾说过。宁安之夫妇的意识体可以融合成长,不断进化,他们接触到的所有数据都是养料。

  所以,他们早已被数据同化,成为一个庞大的超能AI。

  与其说,眼前这个人是宁安之,不如说,它只是一个超级智能的人形外壳而已。

  在外壳之下,是偏布整个数字世界的脉络,如一张灰色大网,网罗一切,甚至可能已经潜入现实世界,而无人察觉他的操控。

  这个认知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看穿了景泽阳的思维,那个“人”淡淡地笑了笑。

  他抬了下手指,像按下无形的开关。

  忽然间,庄严的管风琴声响起。

  预示“婚礼”开始!

  景泽阳心里一惊。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长椅上坐满了人。

  大厅仿佛没有边际,人群也一望无际。

  他们穿着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军服,神态却是如出一辙的僵硬,双目无神,好似雕像。

  是那些士兵!

  景泽阳看见了双胞胎的红色和绿色头巾,胖子在稍远一点的座位。

  还有蒙德里安!

  所有的士兵都被游戏操控。

  在不断进化的超级智能体面前,人类意识毫无反手之力。

  座位还在增加,人影络绎不绝出现。

  景泽阳认出了黄友友,周承浩,老江,还有很多被严密保护的“潜望”系统的研究员。

  游戏正疯狂地攫取人类意识!

  可以想见游戏之外的惨烈。

  “现实世界即将崩溃,”宁安之说。“你将亲眼见证这一切。”

  景泽阳的额间渗出细汗,震耳欲聋的管风琴声如死亡的序曲。

  他看见宁迦渡站在绚烂的玫瑰花窗下,他的左手被“景泽阳”牵起,一个闪烁着光芒的指环已然套上了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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