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 蒙德里安让所有人出去,是因为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会让这位解救者难堪。
不过,如果解救者本人都不在意, 他当然无所谓。
士兵退到一旁,兵油子三人组带着熊熊的八卦之心, 看好戏似的走回来,站到一边。
至于中学生,景泽阳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他眉眼低垂,轻收着下唇,消沉又不安地低着头。看得出来,他并不乐意留在帐篷里,像个即将在全班面前被批评的好学生一样,手指依旧揪着校服的拉链头。
感受到他的视线, 少年抬起头。
景泽阳的眼睛幽暗深邃,沉默着看人的时候, 就有一种极强的穿透力和压迫感,让被注视的人感到无所遁形。
少年只与他对视一秒,就眼神闪烁, 匆匆移开目光,但很快又抬起头, 倔强地掩饰着,走到离他最远的地方。
这副模样实在有些眼熟。
景泽阳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挥汗如雨的球场上,他撩起球服下摆擦汗, 不经意对上一双闪烁的眼眸。
那个人站在场边,校服拉链拉到了下巴, 不知道已悄摸摸看了多久, 被他抓包时正嘴巴张成O型, 目不转睛地瞧他的腹肌。
他咧嘴一笑,假装擦额头的汗,很大方地,直接将衣服掀到胸口。
那人一下子睁大眼,伸手捂住嘴。然后,才发现他故意挑逗的含笑的目光,整个人僵住,接着,像只受惊的猫一样,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一只手还死死扯着拉链头。
“解救者,”蒙德里安的声音将他拉出回忆。“听见我说的了吗?”
景泽阳扭过头。
对方的态度令人不快。他自我介绍:“景泽阳,华国特装部队中尉军官。”
“随便。”蒙德里安赶苍蝇一样挥了下手。“你可以离开了。关于找人这件事,我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他声音轻慢,语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顺利。景泽阳倒也不在意,平静道:
“这份多国联合签署的调令里,也有你们国家的署名。作为军人,你必须服从命令。”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告诉我合理的原因。”
“因为这是个愚蠢的命令!”蒙德里安语速极快地说。
“你们华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我不是盲目服从命令的军人。我有自己的判断。”
“将所有人的命运压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这种愚蠢的想法究竟是哪个白痴想出来的!”
他手指重重点在桌上,看上去已有些不耐烦。
一边的胖子冲景泽阳疯狂使眼色。——别招惹他,走吧。
景泽阳只当没看见,语气心平气和,却很是坚定。
“他的来历已经经过深入的调查和研究。调令里说得很清楚,或许,你应该仔细看看。
并且,这个人正在保护你,和这里所有的人。还是说,你一边受人帮助,一边还诋毁他?”
蒙德里安将头歪向一侧。
“好吧,如果你想在这里和我说这些废话,那么我们就好好聊一聊。”
他坐直了些。“在我被带进游戏之前,我就知道你们华国有这么一个人物。他绝顶聪明,成就斐然。然而我碰巧知道,他的品行与才智正相反。”
“他被指控谋杀父母!
他个性孤僻,厌学厌世,以至于学业半途而废!
他毁了自己的人生,又把主意打到偷盗上,靠偷学校的设备赚钱!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说一句,兵油子三人组就发出一声惊讶的抽气声,面面相觑。话音落下,帐篷里反倒只余安静,连呼吸都止息了,气氛无比紧绷。
景泽阳注意到,中学生的脸色也晦暗到极点,收紧的唇线微微颤抖,仿佛被利剑一样的字眼批判的人就是他。
观察到这里,景泽阳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
“你们确实调查了这个人,但迫于形势,只能寻求他的帮助。”见景泽阳没否认也不惊讶,蒙德里安继续道。“但我拒绝!我不会和卑劣的人渣合作,我也不相信,他能拯救世界!”
他靠回椅背,
“行了,你知道我的理由了。在我叫人把你赶走前,走吧!”
但景泽阳没走,非但没走,还反问。
“所以,你是打算等死吗?”
双胞胎再次发出抽气声,胖子使眼色使得眼皮子都要抽筋了。
这人不要命了吗!把火药桶当烟火来点?
蒙德里安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头一次认真看这个解救者。
年轻人身姿笔挺,不卑不亢,眼睛里有着异乎常人的不服输的韧劲,和超出年龄的沉稳坚毅。
蒙德里安很少被人这样挑衅,他本身高级将领的威严,加上名声在外的火爆脾气和战绩,即使平级的同僚与他说话,都要斟酌语气。
而这个年轻人够有勇气,说话一针见血,就像二十年前的他。
蒙德里安意外地没有发作。
“我确实没打算活着回去。我是坚定的断网派,我的家人被带进来时就是,现在也一样。”
这是一个勇于为理想现身的强硬的军人。
景泽阳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在挑战我的耐心。”蒙德里安皱起眉头,语速堪比机关枪。“我儿子,他是中研院许光熙教授的研究生。而宁迦渡就在那上学。行了,滚吧!”
这样就解释通了。许光熙不知散布了多少谎言。
士兵走上来要拉人,但景泽阳先一步用光脑投放出一份文件。
是最高法院对许光熙的审判报告。
帐篷壁成了屏幕,每一个字都黑白分明。
违禁实验,学术造假,人身侵害等等罪行,罗列得清清楚楚,撞入所有人眼中。
景泽阳严肃道:“你说的品德与才智正相反的人,是他!”
蒙德里安看着文件,表情从震惊到质疑,他甚至笑了笑。
“不,不可能,这是伪造的!我的儿子对他十分推崇,他是享誉世界的科学家,怎么会做这种事。我应该以污蔑罪把你抓起来!”
景泽阳二话不说,调出审判现场的视频记录。
人证,物证齐全,在最高等级的审判庭,全球直播的情况下,许光熙从学界领袖到人人喊打的罪犯,最终畏罪自杀,抛弃身体,意识逃进虚拟世界。
包括与之相关的宁迦渡的经历,也从侧面反应出来。
无数曾被抓进游戏的人被他拯救,人们的呼喊是最不可能作伪的证据。
“这是你进入游戏后发生的事,很幸运也很及时,我们揭穿了谎言。”景泽阳说。
看到这里,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
兵油子三人组互相点头,为这个反转而激奋。
中学生一言不发,看着视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蒙德里安眉头越锁越紧,当坚信不疑的事被推翻,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抗拒,甚至恼羞成怒。
他猛地起身,指着帐篷的门。“够了,出去!”
但下一刻,他像发现什么,扑到正在投影的画面上。
“约克!我的孩子!他不是在游戏里吗?他出来了!?”
画面里,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正和义愤填膺的人们一起呼喊。
“是宁迦渡救了我,我们都被许光熙骗了!”
“宁迦渡才是能摧毁游戏的人!!”
这个画面出现在这个时候,并不是巧合。
景泽阳用超级光脑,在几秒内查询到蒙德里安的儿子的资料,并用人脸识别在录像中定位出来。
“你相信你的儿子,对吗?”景泽阳放缓语气。
亲情胜过雄辩,本以为已死去的孩子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少将那像石头一样冷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鼻尖抽动,拳头握紧又松开,但毕竟是军人,几分钟后,他转身面对景泽阳时,已然平静许多。
“谢谢你让我看清事实。景…”
“景泽阳。”
“是的,景泽阳中尉。我和我的军队将全力配合你找到他。”
景泽阳笑着与对方握手:“事实上,我希望你们找的,是另一个人。——许光熙。”
“对,他别想逃脱惩罚!”蒙德里安愤怒道。
景泽阳:“还有,刚才的审判书和视频,请发到每一个人的光脑里,所有人都该知道真相。”
---
从帐篷里出来,景泽阳刚想拉住中学生,就被胖子三人组堵住了。
他们一个劲地表示惊讶和感谢,带着继续八卦的热情邀请景泽阳同住一个帐篷。
等摆脱他们,中学生早就不知去哪儿了。
不过不急,他会回来的。景泽阳想着,在曾经熟悉的操场上信步穿行。
此时已经是晚餐时间,操场上空的探照灯全部打开,扫描的绿光也不时闪烁,陆续有各色货车穿过屏障,回到营地。
每到一辆,人们就聚拢过去,热热闹闹,但有条不紊地分配物资。
解救者到哪里都受人欢迎,不时有人和景泽阳打招呼,将罐头食物塞到他手里。
他抱了远超过一顿饭的量,还是没发现中学生,倒是远远看见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向他走来。
他立刻转身,远离喧闹的操场,熟门熟路拐进教学楼,直接上了顶层天台。
好在天台的门没关。
被屏障染绿的月光下,几何状外墙颇有艺术感地刺向天空。景泽阳挑了个可以俯瞰操场的位置,靠着墙坐上围栏,独占这一片静谧的空间。
咔哒!
不知哪里的门被风吹动,有脚步声从天台另一边过来。
景泽阳转头,看见一个穿蓝白色校服的身影。
最想见的人就这样轻易地闯进他的空间,他嘴角上挑,含笑看他一步步走过来。
少年手里端着个一次性餐盘,走到近前,有些害羞地递给他。
“这是给你的,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盘子里是一块只有手指头大小的奶油蛋糕。
“因为人太多,所以我只分到这一点。”少年解释,“一口就吃了,所以也没拿叉子。”
他的言语里暗示着什么,景泽阳敏锐地捕捉到。
“没事,我这有,我们分着吃。”他不紧不慢,拆出罐头水果配的叉子。
“我不吃,你一口吃了吧。”少年不知为何,有些着急。
但景泽阳已经切开了小蛋糕。
白色奶油里,绿色电弧噼里啪啦闪烁了几下,消失了。
那是一小段退出游戏的代码!
景泽阳上次吃到时,是巧克力味的。
啪!盘子摔在地上。
中学生转身就要跑,被一把拽住胳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站稳时,整个人已经被牢牢困住。
背后贴着冰冷的墙砖,身前是滚烫的坚实的胸膛。
景泽阳将他紧紧压在墙上,双臂像铁钳一样箍住他的腰身,灼热的呼吸洒在他耳边。
“变回来!”男人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声音闯入耳道。
“不然,我就这样亲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