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熙已经没有了科学精英的光环, 他的定制西服被扯掉了纽扣,腌菜一样皱皱巴巴挂在身上,用发油精心打理的发型乱成一缕一缕, 油腻地粘在额前,脸上是青紫和脏污。

  他此时的模样几乎和一个疯子无异。

  他的眼神也是飘忽麻木的, 在听到景泽阳的问话时,才抬起头来,陡然间爆出疯狂的恨意。

  “宁迦渡,他去哪儿了,你想知道?好,好!你让他们松开我,我告诉你!”

  审判厅里站满了人,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把守着出入口, 景泽阳不担心他逃跑。

  他点头让士兵松开许光熙。

  男人揉着手臂,眼神胡乱游走, 脚步也跌跌撞撞地移动。

  “他,他来找过我。对对,就在他交了退学申请后。”他颠三倒四地说。

  景泽阳耐住性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怀疑这个男人已经被突然的变故逼疯了。那是他咎由自取。哪怕逼供他也要问出宁迦渡的下落。

  在递交退学申请后, 现实世界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宁迦渡。之后关于他的消息, 就是数模所报警,称存有重要数据的设备被盗,而现场发现了宁迦渡的指纹。

  老江已经找出了这个案子的档案, 所谓重要设备,就是那块禁锢了宁安之夫妇意识体的红色光子存储器。

  难道宁迦渡真的偷走了它?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为什么也进入了万维之门?

  这些疑问只有许光熙能解答。

  “快说!”景泽阳厉声催促。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耗尽了。

  “啊——我做了什么?”许光熙拖长了声音, 身体转着圈乱晃, 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一会儿又突然想起来似的睁大眼。

  “我还能做什么?他知道得太多,一旦报警我就完了。我只能把存储器给他。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哦对了,然后他想消灭里面的东西,用自己的光脑连接上存储器。哈哈!他真是太傻了!”

  “什么意思?”景泽阳的神经开始绷紧。

  “他怎么能毁灭创造他的人。说到底,他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他们赢了,他们借由他的光脑逃走了!顺便把他也带走了!”

  “所以你看,我说得一点没错。是他促成了万维之门的诞生!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好似重锤击打着景泽阳的神经。

  不!不对!不是这样!

  脑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

  但许光熙的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他的理智。

  “至于他的身体,自然是在物尽其用之后再处理掉。有些可惜,毕竟美味极了。你尝过吗,景队?”

  许光熙到底是个教授,用词不至于粗俗,但并不能粉饰他所说的丧心病狂的行为。

  一时间,景泽阳只觉得血液直冲入大脑,在考虑他话中的真实性之前,身体已经行动。

  砰!

  毫不收劲的一记重拳将许光熙砸飞了出去,狠狠撞上他身后的仪器,鲜血溅在雪白的面板上。

  “我艹你……!!”

  愤怒使他的眼球充血,视野里一片红色。

  “景队!”

  “别动手!”

  “别打死他了!”

  几个人用尽全力才拉住他。

  没人顾得上许光熙,他扶着机器,一寸一寸撑起身体,在一片混乱中向景泽阳勾了勾唇角。

  这个阴森的笑容让景泽阳瞬间清醒,但已经来不及了。

  许光熙向后一仰,身体落进了仪器中。

  那是他准备用在景泽阳身上,实行引线计划的仪器,

  “不!”景泽阳扑过去,仅仅晚了半秒,舱盖关上,机器启动。

  透明舱盖下,许光熙近乎癫狂地笑起来。

  很快,他眼中归于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笑容凝固在他脸上,像一副面具。

  他在撒谎!只为了激怒他!

  景泽阳无比懊恼地意识到。

  ——

  啪。

  空的药瓶被扔进垃圾桶,景泽阳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入头发,紧闭的眼下是浓重的乌青。

  此时午夜刚过,夏夜的闷热里,湿冷的雨滴穿过敞开的窗户,肆无忌惮地打在他只着单衣的身上。

  距离许光熙逃入万维之门已经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是靠着助眠药物才能勉强入睡。而今天,药物也不起作用,他头疼欲裂。

  许光熙最后示威的笑容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个混蛋不惜舍弃身体,逃到了一个没人能追踪的地方。关于宁迦渡的所有线索就此中断。

  以宁迦渡的性子,他就算没有办法第二天再找许光熙,也一定不会拖太久,可他们翻遍了当年的监控,走访了所有相关人员,甚至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掘地三尺,也没有宁迦渡的哪怕一丝踪迹。

  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一开始,梁执重发动军警帮忙,许多民众也热心提供线索,但随着时间过去,所有的可能被逐个排除,人们逐渐绝望。梁执重也有别的事要忙:“万维之门”吞噬人的速度不知为何减缓许多,他全力协调新的科研骨干升级“潜望”系统,脱不开身。

  所以,现在,除了几个老友和景泽阳的队员们,真正的调查已经暂停。

  不安的阴云在景泽阳心中扩散。

  就像他们搜查许光熙的别墅后一无所获地出来时,老江说的。“先有个心理准备,宁迦渡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老刑警经验丰富,杀人后毁尸灭迹的案子看的多了。顶级刑侦专家都找不到尸体的,也多了去了。没有九成的把握,他不会说丧气话。

  但景泽阳偏就不信邪。别说一个月,一年,十年他都要找下去。

  雨滴打在铺满资料的茶几上,沾湿了几张纸页。景泽阳把纸张收起来,摞好放到一边

  这些是五年前中研院的平面图和照片。

  这几年盖了几栋新楼,院区重新规划,布局全都变了。为了看起来更直观,景泽阳打印了所有建筑结构图和地图。

  景泽阳一边收拾,一边无意识地用光脑从网络上查找新闻。五年前那段时间里所有关于中研院的新闻动态,哪怕细枝末节,他都已经搜索了无数次,生怕错过什么。

  但今晚,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劳,他输入关键字时不那么严谨,一下子,很多难辨真假的小道消息也涌入脑中。

  八卦,搞笑视频,甚至失物招领和表白墙一类的琐碎信息堆满了浏览界面。景泽阳不耐烦地全选,打算全部删除。

  却被一张不起眼的照片吸引目光。

  黑影幢幢的房间里,一张脸悬浮在半空。

  不知哪来的惨白的光打在他弯起的双眼间,显得隐匿在黑暗中的嘴正发出诡异的笑声。

  配的标题是【救命,在西实楼负二层看到死去的学长了!!】

  典型的标题党,学生论坛里屡见不鲜。况且这种程度的合成恐怖图片,景泽阳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可他想起了什么,在手上一叠地图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抽出一张纸,目光飞速划过纸页,落在一点。

  没错,这座楼他有印象。

  六十多年前盖的综合实验楼,五年前就被新楼取代,改为库房。他们从十几层一层一层搜索到负一层,却完全没发现还有个负二层。

  不仅院方的陪同人员,就连这幅西实楼的建筑结构图里都没有负二层!

  除非有人故意改了图纸!为了隐藏什么!

  希望如星火复燃,景泽阳攥紧纸张,点开标题。

  但里面的内容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叙述者全文渲染遇鬼的恐慌,一个字也没再提楼层,看起来就好像标题的负二层是不小心打错的。

  而图片里的“鬼”与宁迦渡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个因攒不出论文而无法毕业的研究生,熬夜做实验时猝死。死亡时间在宁迦渡高中毕业之前。

  那时DW比赛刚结束不久,宁迦渡都还没进入中研院。

  他无力地放下纸,觉得头又疼了起来。

  关闭搜索后,雨滴的滴答声在静谧里格外刺耳,像敲打头颅。

  景泽阳就这么坐了几分钟,突然,他站起身,随手拎起件外套,推门而出。

  从他住的中研院招待所到西实楼,走路也就十分钟。反正睡不着,不如去看看究竟有没有负二层。

  不一会,景泽阳来到目的地。

  作为存放报废器材的地方,西实楼破旧得恰如其分。

  午夜的废楼阴气森森,湿冷随着雨水渗透,濡湿了霉味的空气。

  景泽阳打开手电,踏过大厅的积灰,锈迹斑斑的电梯间,走楼梯下到地下一层。

  脚步声在看似没有尽头的长走廊里回荡,走廊两边的门半开着,仿佛有人在其后窥探。黑暗里照出的每一片斑驳都像人影,没有来处的风里夹着低语,吹在脖颈上,死人手一样凉嗖嗖得。

  景泽阳不禁生出几分闯入惊悚副本的熟悉感。

  他没有顾盼回头,径直往前走。

  快走到头,果然,没有下去的楼梯,没有负二楼。

  像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内,他甚至没觉得失落。

  可随着离尽头越近,先是墙壁断开,接着一条狭窄不起眼的楼梯显现出来。

  它直通地下,终点是一扇挂了锁的小门。

  所以,真的有负二层!

  景泽阳的心跳止不住加快。

  如果中研院还有哪里没搜过,那就只剩这里!

  后背蹿上麻意,景泽阳几乎是屏住呼吸走向小门。

  门上的锁是老旧款式,物理锁芯,聊胜于无地徒撑门面,比起精密的生物信息识别锁,反倒更加安全。

  就像明晃晃告诉来人,这里面没啥可偷的。

  景泽阳只用力一掰,锈蚀的锁头就断了下来。

  他抬手推门,门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露出其后黑洞洞的房间。

  就在这时,

  “唉……”

  房间深处,传来了一声异常清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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